第十五章 完结(第4/11页)

炉里生着火。屋中很热。马克尔的妻子阿加菲娅,把衣袖挽到肘腕站在炉前,用长炉叉挪动炉里的好多罐子,看需要一会儿推成一堆,一会儿又分散开。她满脸是汗,有时被炉火照亮,有时又被烧好热汤的蒸汽遮盖住。她把罐子挪到一边,从里面拖出铁盘上的油饼,一下子把饼翻了个,又送回直到烤焦。这时日瓦戈拎着两只水桶走进来。

“招待客人哪。”

“请吧。坐下坐下,做个客吧。”

“谢谢,吃过了。”

“知道你那个‘吃过了’!坐下吃点热的。干嘛嫌弃呀。是烤土豆,有饼有汤。”

“不啦,谢谢。对不起,马克尔,左一趟右一趟来打搅,把屋子都弄凉了。我想一次多存点水。斯文季茨基家的锌浴盆我全擦干净了,把它盛满,再往大桶里装点。再来提上五趟十趟,往后许多时候就不来打扰了。请原谅我往这儿跑。除了你这儿,没处可去呀。”

“你可劲儿灌吧,没啥心疼的。别的没有,水可是管够。随便用好啦。我们又不做这个买卖。”

桌旁的人都大笑起来。

等日瓦戈第三次进屋提第五和第六桶水,马克尔口气就有点变化,话也不是那么说了。

“女婿们问我:这是谁呀?我讲了,他们不相信。你灌水吧,别多心。只是别洒到地上,马虎鬼!看你把水泼到门坎上了。冻了冰,可不是你来用铁棍敲。倒是关严门呀,懒鬼!冷气全进来了。是呀,我对女婿们讲了你是什么人,他们都不信。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吧!学习来,学习去,工夫全白扔了。”

日瓦戈第五次还是第六次来时,马克尔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好啦,你再拎一回就得啦。老兄,总该知个好歹吧。我们那个小女儿,玛丽娜老护着你。要不我可不管你是什么好人,早把门栓插上了。你还记得玛丽娜吗?就是在头上坐着的,黑脸庞。看她脸都红了。她说:你别欺侮他,爸爸!可有谁欺侮你呀?玛丽娜在中央电报局当报务员,懂得外国话。她说你很不幸,她可怜你,说为了你下火海也去。可你没有出头,能怨得我吗?不该往西伯利亚跑呀,危险的时候把房子扔掉了。是你们自己的过错。你看我们,闹饥荒、白匪包围的时候,顶住了没走,没有动摇,也就没招灾。你怪自己吧。冬尼娅你没保护好,现在在国外流浪。和我什么相干。这是你自己的事嘛。你可别怪我,我要问一句,你拎这么多水干什么?别是有人雇你在院子里泼个冰场吧?唉,拿你有什么办法呀,讨人厌的家伙。”

桌上又是一片哄笑。玛丽娜不满地环视家人,生起气来,数落他们一通。日瓦戈听到她的声音大感惊讶,但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要洗的太多,马克尔。得打扫房子,擦地板,还想洗点衣服。”

桌上的人都很惊奇。

“说这话你也不害臊。这不该是你干的。你是中国洗衣妇呀?真说不上你是怎么了!”

“尤拉·安德烈耶维奇,你要赞成,我让女儿去帮你。她去洗洗衣服,刷刷地板。需要的话,缝补点什么。孩子,你别怕他。你看他多有礼貌,和别人不一样,从来不会欺侮人。”

“这可使不得,阿加菲娅,没有必要。我绝不同意让玛丽娜为我弄脏了身子。她怎么能给我当小工呢?我自己对付得了。”

“你不怕脏,我倒不行?你怎么这样犟呀?干吗不让我去?要是我去你那儿做客呢?真得撵我出来吗?”

玛丽娜本可以成为一个歌手的。她那纯真的歌喉,高亢有力。说话声音并不高,可那力量却超过了说话的需要。这声音似乎独立存在,不和玛丽娜融成一体;又好像来自另一个房间,在他背后回荡。这声音是她的保护神。一个女人有这样的嗓子,有谁愿去欺侮她,惹她伤心呢?

从这次星期天打水起,医生便和玛丽娜交上了朋友。她常去医生家帮做家务。有一次她留在了他家里,从此再没有回到看院人的房间去。就这样她成了日瓦戈第三个妻子,却没有登记。他同第一个妻子还没有离婚。很快两人又生了孩子。玛丽娜的双亲,不无骄傲地叫自己女儿是医生太太。马克尔老叨叨,怨日瓦戈同玛丽娜没举行婚礼,没有登记。妻子反驳说:“你是疯了呀?冬尼娅还活着,这样怎么成?这不是重婚吗?”马克尔回答说:“你自己才是傻瓜呢。管冬尼娅干吗?冬尼娅和没有一样嘛!法律不会保护她的。”

有时日瓦戈开玩笑说,他俩的结合是二十桶水的浪漫故事,就像二十章或二十封信的浪漫故事一样。

玛丽娜能够谅解日瓦戈此时已经形成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癖,谅解一个颓唐而且意识到自己颓唐的人所惯有的任性,谅解他的肮脏和凌乱。她忍耐着他的唠叨、粗鲁、恼怒。

她的自我牺牲,还更有甚者。由于他的过错,他们有时陷入自己造成的甘愿承受的贫困之中,这时玛丽娜为了不扔下他一个人呆着,连工作都辞去不干了。机关里很器重她,过了一段时间便又痛痛快快接受她回去工作。日瓦戈异想天开,她也就跟着他挨家去找活儿挣钱。两人按计件付酬的办法,给各层楼的房客们锯木头。有些人,特别是新经济政策初期发了家的投机商,还有靠近政府的科技和艺术界人士,开始盖房子做家具。有一回,玛丽娜和日瓦戈小心翼翼地穿着毡鞋走在地毯上,生怕把街上的锯末带进来,在往主人的书房里搬劈柴。那人埋头读着什么,毫不理睬,朝锯柴禾的一男一女连一眼都没看。是主妇出面同他们商谈,安排,最后算了账的。

“这小子看什么这样入神?”医生起了好奇心。“他拿铅笔勾画,干吗那样恶狠狠的?”抱着劈柴路过写字台时,他从读书人背后探头一看,上面摆着几本瓦夏以前在学校排印的日瓦戈写的小书。

玛丽娜同医生住在斯皮里多夫卡。戈尔东在旁边的小布龙街上租了一间屋子。玛丽娜和医生有了两个女儿:卡普卡和克拉什卡。卡普卡已经七岁,刚降生的克拉什卡还只有六个月。

一九二九年的初夏,天气炎热。一些熟人不戴帽子,不穿上衣,跑过两三条街相互做客。

戈尔东的房间,构造很特别。过去这里曾是一个时装裁缝的店铺,分成上下两层。朝街一面有扇大玻璃橱窗,贯通上下两层。玻璃上用金字写着裁缝姓名和他的业务。橱窗后面是一个螺旋式楼梯,从下层通到上层。

如今这房子分出了三层。

店铺里靠加横板,在两层之间挤出一个小阁楼,它的窗子对住家来说颇为特别。窗户高有一米,底下与地板齐。玻璃上是金字遗迹。透过字迹空隙,可以看到室内人的双腿,直到膝盖,阁楼里住的就是戈尔东。他这里现在坐着日瓦戈、杜多罗夫、玛丽娜和孩子。孩子同大人不一样,能在窗柜子里完全站直。过不一会儿,玛丽娜就领上女儿走了。屋里只剩了三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