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完结(第2/11页)

“你要愿意,我给你喝个饱,好吗?你别碰我,我也不动你。”

“谢谢。让我喝个痛快吧。你倒是全上来呀。别害怕。我碰你干什么?”

从崖下提水来的,是个半大的男孩子,打着赤脚,破衣烂衫,蓬头垢面。

他尽管说话很客气,两眼却不安地直勾勾盯着医生。由于无法解释的原因,孩子十分激动,令人不免奇怪。他放下水桶,突然向医生扑过去,半路上又停下来,嘟嘟哝哝说:

“不可能……不可能……不是,这不可能,我看错了。对不起,请允许我问个问题,同志。我觉着你很面熟。对了!对了!医生叔叔!”

“你是谁呀?”

“没认出来?”

“没有。”

“从莫斯科和你们乘一辆车厢来的。赶我们去服劳役,还有押送的人呢。”

这原是瓦夏·布雷金。他倒在医生面前,吻着医生的手哭起来。

遭火灾的地方,正是瓦夏的家乡韦列坚尼基。他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村子遭劫起火的时候,瓦夏躲在一块大石底下的地洞里,母亲当他被人抓到城里去,愁得发了疯,淹死在佩尔加河里。此刻医生和瓦夏坐着交谈,就是在佩尔加河岸上。瓦夏的妹妹阿廖卡和阿丽什卡,据不确切的消息说安置在另一个县的孤儿院里。医生带着瓦夏一起去莫斯科,一路上他给日瓦戈讲了许多可怕的事。

“这地里掉下的麦子,还是去年秋天种的冬麦呢。刚刚播种完,就出了倒霉的事。那是在波利娅阿姨走了以后。这个季娅古诺娃阿姨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再说我也不认识。那是谁呀?”

“你怎么会不认识季娅古诺娃呢?和咱们一起坐车来着。什么事都放在脸上,又白又胖。”

“是不是那个一会儿扎辫子一会儿解辫子的?”

“对,对,正是她,扎辫子的。”

“我想起来了。等等。我后来在西伯利亚看见过她,在一个城市的大街上。”

“这可能吗?你看到了波利娅阿姨?”

“你这是怎么啦,瓦夏?像发疯似的摇晃我这胳膊。小心别给我揪掉。脸也红得像个姑娘。”

“她怎么样?快告诉我,快点。”

“我见她的时候,她过得很好。还讲到你们家。好像她住在你们家,要么是来做客。也许我忘了,全搞乱了。”

“没有,没有。是在我们家来着。妈妈喜欢上她了,当她是自己的亲姊妹。人不爱说话,挺能干活,手工特别好。她在我家的时候,家里吃穿都不愁。后来硬是把她从村子里给撵走啦,编了许多闲话。

“村里有个庄稼汉叫哈拉姆,缠上了季娅古诺娃。他是个马屁精。她可不睬他。因为这件事,他对我怀恨在心,就编我们俩,我和波利娅的坏话。就这样,她离开了这里,全是那人给害的。这以后就倒霉了。

“离这不远发生了一件可怕的谋杀案。一个单身寡妇在靠近布依斯的林中田庄上,被人害死了。她一个人住在森林边上,穿了双男人皮鞋,鞋上还有提鞋环和松紧带。有条恶狗拴着链子在田庄四周沿着铁丝网跑,名字是戈尔兰。家业和土地,都是寡妇自己经管,没有帮手。那年冬天突然早到,出乎意料。很早便下了雪。寡妇还没有挖出土豆呢。她来到韦列坚尼基村说,求你们帮帮忙,我会分给你们一份土豆或者是付给你们工钱。

“我自告奋勇去刨土豆。到了她田庄一看,哈拉姆已经在那儿了,比我去得早。寡妇没告诉我。总不能为这个打架吧。两人就干了起来。那次天气最坏,雪夹着雨,又黏又脏。挖出土豆以后,拿土豆秧点起火,用烟烘干土豆。等全刨完,她同我们算了账,倒没亏待我们。她让哈拉姆先走,朝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和你还有事,要么以后再来一次,要么留下别走。

“等第二次去她那里,她说,我不愿把多余的土豆交出去,让国家给征集走。你是个好青年,我知道你不会出卖我。你看我实话都对你说了。本来我可以自己挖个窖把土豆存起来,可你看外头这天气。我动手晚了,已经到了冬天。一个人干不完,你替我挖个窖,不会亏了你。咱们把坑里面烤干就埋进去。

“我给她挖了个坑,为了保密,坑底很宽,坑口很窄,像个瓦罐。窖里也点火烤干烤暖。那又是刮风下雪的日子。我们把土豆藏好,上面用土盖上。任凭谁也是找不到的。我自然是一个字也不漏。对谁都不说,妈妈和妹妹们全不知道。

“这事以后,过了才一个月,田庄上就发生了抢劫案。有从布依斯来路过那里的人,说那里房门大开,整个洗劫一空,寡妇也失踪了。戈尔兰挣脱链子跑走了。

“又过些时候,在新年将近的瓦西里节里,是入冬第一次转暖的傍晚,大雨倾盆,把高坡上的雪全冲刷下来,露出了地面。戈尔兰跑来,用爪子扒化了雪的土地,正在藏土豆的窖口。这狗扒开土,坑里就露出两只脚,穿着有松紧带的皮鞋。你想可怕不可怕!

“在韦列坚尼基村里,人们都很可怜寡妇,常纪念她。谁也没怀疑哈拉姆。怎么想得到呀。不可能嘛。要真是他干的,他哪敢留在这儿,满村子洋洋得意地转悠。那他一定得躲开我们,走得远远的。

“这下子田庄上好使坏的一些富农,见了发生的惨案可高兴了。他们想:咱们来把村子搅和一下吧!他们说:你们看看,城里人都干了些什么!这是教训你们,给你们颜色看。别藏粮食,别埋土豆啦!你们这些傻瓜可倒好,说什么是林子里强盗干的,说梦见强盗进了田庄。你们可太天真了!老老实实听城里人的话吧!他们还会整得你们更厉害,会把你们活活饿死。村里人要想过好日子,就得跟我们走。我们能教你们聪明起来。城里来人就得把你们最心爱的东西、你们的家产全抢光,可你们还交给他们什么余粮。要是有事,应该操起叉子拼命。谁想反对大众,小心脑袋。老人们这样就闹腾起来,又是夸口,又是集会。那个马屁精哈拉姆,正巴不得有这种机会。他帽子往头上一扣,就进了城。到那嘁嘁喳喳讲了一通,说村里闹得这样,你们坐在这儿干什么吃的?这得让贫农委员会行动。只要你们下命令,我马上把他们分个一清二楚。说完他倒溜之大吉,再没有露面。

“后来发生的一切,可就全是鬼使神差了。谁也没有挑唆,谁也没有过错。城里派来不少红军。还来了法院的人,来了就审我。这是哈拉姆诬告的,说我是逃跑出来的人,又逃避劳动,还鼓动村里人造反,甚至说寡妇是我害的。把我锁到了一间屋里。幸亏我想到了把地板掀起来,从屋下溜走,藏到地下的石洞里。我头上整个村子起了火,我却不知道。我头上妈妈掉进了冰窟,我也不知道。事情就这么发生了。红军战士来后,给他们腾出间空房,送酒来喝,人人灌得酩酊大醉。夜里由于用火不小心,引着了房子,邻房也就跟着起了火。起火的地方,村里人都拔腿跑掉了。谁也没去放火烧外来人,但那些人显然是全被活活烧死了。谁也没有撵我们村遭了火灾的人离开这里,离开这住惯了的火场。是他们自己害怕才逃的,担心再出别的事。那些带头的吝啬鬼又煽动说,每十个人里要枪毙一个。我可是一个人影也没见到,人们走个精光,不知在哪儿流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