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日瓦戈的诗作

哈姆雷特

喧腾一落,我出了台。

倚门而待,

我倾听遥远的回声:

是什么发生在我这一代。

暗夜从四面向我压下,

像千百望远镜聚来。

上帝啊,但能放过,

莫让我尝这苦艾。

我喜欢你执拗的构想,

我也愿扮这个角色。

可如今演的另一出悲剧,

但求此番能别用我。

可场次全已排好,

结局也无可逃脱。

我孤单,一切在伪善中沉沦,

人生啊,真非同小可。

三月

太阳晒得汗流浃背,

谷地昏沉沉传来喧响。

好像壮妇忙着喂圈,

春天使出了浑身的力量。

雪残了,一片片苍白

挂在青枝瘦条之间。

牛棚里却充满生机,

长杈木耙挥舞正欢。

美好的夜啊,美好的白昼!

时近中午,雪水滴答;

眼见瘦去,檐底冰溜,

无眠的溪水在娓娓闲话!

一切洞开,马厩和牛棚。

鸽子落下雪地啄食。

生趣何来?气味何来?

阵阵清风自粪池。

复活节前一周

周遭还迷漫着昏夜。

世间时光尚早,

天上挂着无数的星,

颗颗像白日皎皎。

大地倘有可能,

恨不得把复活节睡掉,

伴着赞美诗的诵祷。

周遭还迷漫着昏夜。

大地时光尚早,

广场像一卧不醒,

从十字街躺到拐角。

离破晓,离回暖,

不啻千年之遥。

大地还赤身露体,

夜里又怎能去得,

击响那悠长的钟声,

同唱诗班遥相应和。

从复活节前的周四,

到复活节前的周六,

河水冲打着堤岸,

旋起一股股静的回流。

光秃的森林一无遮掩,

在基督受难的日子,

一群松树擎着枝干,

俨然民众祷告的仪式。

可城里却似有场集会,

在不大一块地方,

几株赤裸的树木,

探头向教堂栅栏里张望。

那目光里充满了惊惧,

倒也不足为奇。

是果园越过了栅栏,

地面发生了摇晃:

原来在埋葬上帝。

在圣障中门的旁边,

它们看到了光亮,

还有黑巾和一排烛火,

个个泪人儿般的面庞。

突然,迎面捧着十字架的行列,

扯起方布动身出丧。

门前两棵白桦,

需得暂且退让。

队伍走在人行道边,

绕了院落一环,

由街上带进门内

一派春意、春的絮语,

夹杂着圣饼的香甜,

还有春日的炊烟。

三月把细雪撒落在

教堂阶前一群残疾者的身上。

仿佛走出个人来,

搬过只柜子打开,

把东西分赠个精光。

圣歌一直唱到黎明。

是赞美诗或是圣徒曲,

在一场哀哭之后,

复又轻轻地从里面

传向灯下的荒街暗隅。

可到午夜,万籁俱寂,

因为传来了春的信息:

天上已然放晴,

死亡当可战胜,

靠着复活节的神力。

白夜

我依稀返回了遥远的旧时,

彼得堡那间房屋。

你,草原上小地主的女儿,

你是库尔斯克生人,你在读书。

你可爱,很有人追求。

咱俩浴着这白夜之光,

并排坐在你的窗台,

从你的摩天楼向下眺望。

街灯像煤油燃着的蝴蝶。

晨曦开始了颤动。

我悄声诉说给你的心曲,

好似沉睡的远空般朦胧。

咱俩都怯生生的,

充满对隐秘的忠贞,

好像在无尽的涅瓦河畔,

彼得堡一展无际的延伸。

远听苍茫的林莽,

在这初春的白夜,

有夜莺美妙的啼啭,

响彻森林四野。

亢奋的啼啭一阵阵飘过,

瘦弱小鸟的歌喉,

唤起喜悦,唤起惶惑,

直到着了迷的幽林尽头。

夜神来到这幽深之处,

如赤脚浪人通过了木栅;

身后飘着袅袅余音,

那是偷听到的窗台情话。

这捕捉到的情话余音,

缭绕在薄板围起的果园;

苹果和樱桃树的枝杈,

罩了一身灰白的衣衫。

巨树如苍白的怪影,

朝着大道纷纷拥来,

仿佛向广见多识的白夜,

招手作告别的姿态。

春日的泥路

夕阳还留着余晖,

僻静密林的泥路上,

一个人乘马慢步前行,

要去乌拉尔遥远的田庄。

乘骑摇摇晃晃地移步;

和着马掌咕唧的声响,

一路上只听得

泉眼里漩涡的激荡。

当骑手松开了缰绳,

任由马儿信步一程,

附近泛滥的春水,

送过来轰然的涛声。

仿佛有笑语,仿佛有啼哭,

石块与石块翻滚撞击,

有连根拔起的大树,

倒在春汛的漩涡里。

火红的晚照中,

在远处昏黑的树丛,

一只夜莺无端狂叫,

活似报警的钟声。

那里长着棵孤柳,

把自己的头巾垂向崖边。

犹如古时的夜莺强盗,

鸟儿就在七株橡树间啼啭。

敢问这一番激动,

为的哪个心上人,招来怎样的波折?

骑手在丛林里放了一枪,

硕大的霰弹射向了什么?

看来他会像林妖一般,

离开逃亡劳工的藏身之处,

却又将遭遇这里的游击队——

骑兵或步兵的耳目。

大地和天空,森林和田野,

都听到了这砰然一击。

它掺合着同样多的

痴迷和痛苦,幸福和忧虑。

心曲

生命无缘无故地复活了,

正像它当初莫名其妙地中断;

我重来这条古老的街上,

一如夏季里的那一天。

行人依旧,匆匆依旧,

落日依然流火;

全似那回在练马场墙外,

死人的傍晚,他无限惊愕。

女人们穿着平日的粗衣,

夜里依旧皮鞋蹬得乱响;

而后顶间屋里,

复又是甩鞋的叮当。

一个女人疲惫的脚步,

这时缓缓来到门坎;

她走出低矮的房间,

斜穿过后院。

我又琢磨着托词,

其实本也全无所谓。

邻人又插好门栓,

只剩下我俩伫立相对。

莫哭泣,莫噘嘴,

别咬这浮肿的唇吧!

会触疼它的——

这春日火旺的血痂。

把手从我胸上挪开,

我俩是通了电流的线。

你看,一下子,

又复要相拥相怜。

岁月会流逝,你要结婚,

将忘却种种不平。

成妇人身——是番壮举,

摄他人魂——该算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