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7页)

艾利森久久地盯着上尉,神色逼人。她似乎在完成一个智力拼图游戏。过了一会儿,她慢吞吞地说:“你该不是坐在那里要告诉我你全都知道,却视若无睹吧?”

上尉执意保持风度。“我送你回家吧,”他说,“你今天状态不对,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急忙起身,拉住艾利森的胳膊。碰触到外衣里面她单薄、脆弱的肘部那种感觉令他厌恶。他拉着她急匆匆地下楼,穿过草坪。她家的前门敞开着,但上尉还是按了很长时间的门铃。过了一会儿,阿纳克莱托来到厅里,上尉离开之前,又看到莫里斯也从楼上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带着纷扰困惑和如释重负的复杂心情,他回到家里,任凭艾利森自己去做解释吧。

次日早晨,彭德顿上尉听说艾利森·兰登完全疯了,他并未感到很惊讶。到中午时,整个驻地都传开了。(她的情况被视为“精神崩溃”,倒是没人相信这一消息。)上尉和莉奥诺拉过去帮忙时,发现少校手臂上搭着毛巾,站在妻子关闭的房门外。他几乎一整天都不厌其烦地站在那里。浅色的双眼因惊愕瞪得溜圆,手在不停地揉搓着一只耳朵的耳廓。他下楼去迎接彭德顿夫妇,和他们握手,显得出奇的拘谨,满脸通红。

除了如实告知医生,兰登少校把这悲剧的细节秘密地深藏在自己惊魂未定的心底。他想象的精神病人会撕碎床单或口吐白沫,而艾利森并没有这样。凌晨一点她穿着睡袍一进屋里,就只是说莉奥诺拉不仅欺骗了她丈夫——还欺骗了少校,她和一个士兵。然后还说,她要单方提出离婚,并且说她没有钱,如果少校他愿意按百分之四的利息借给她五百块钱,她将不胜感激,阿纳克莱托和魏因切克中尉可作担保人。他惊诧地问了些问题,她回答说自己和阿纳克莱托打算一起找点事做,或者买条捕虾船。阿纳克莱托已把她的行李箱拉到房间里来,一整夜都在她的监督下忙着打包装箱。期间,他们时而停下来喝杯热茶,再研究一下地图,商量将去哪里。天亮前,他们决定了要去南卡罗来纳的莫尔特里市。

兰登少校大为震惊。他在艾利森房间的角落里站了半天,看着他们整理行装,没敢开口。过了很久,他渐渐领会了她所说的一切,不得不承认她是疯了。他从房间里把她的指甲刀和火钳都拿走了。而后自己下楼,坐在厨房的餐桌边,桌上放了一瓶威士忌。他哭了起来,吮吸着滴在胡须上苦涩的泪水。他不仅为艾利森感到悲伤,也为自己深感羞愧,仿佛这一切皆因他失责所致。他借酒浇愁,却越发伤心自怜,一度翻着眼睛向天花板望去,独自在静寂的厨房里大喊一声,语带哀求地问道:

“上帝?啊上帝?”

他又用头使劲地撞击桌子,额头上被撞起了包。到了清晨六点半时,他喝了足有一夸脱多的威士忌。他冲了个澡,穿好衣服,给艾利森的医生打了电话,这是医疗队的一名上校,也是少校的朋友。稍后,另一位医生也被叫来了,他们在艾利森的鼻子前点燃火柴,向她提问各种问题。在检查期间,少校从她卫生间的架子上取下毛巾,搭在手臂上,俨然一副随时准备应急的样子,这令他多少感到些慰藉。上校在离开前,说了很久,多次使用“心理”这个词,每说完一句,少校都默默地点点头。最后,医生建议尽快送她去疗养院。

“不过,你先听我说,”少校无可奈何地说,“绝对不要约束衣[49],或任何那种地方。你理解——去一个她能放留声机的地方——舒适的。你懂得我的意思。”

不出两天,他们在弗吉尼亚选中了一个地方。因时间紧迫,选择这家主要是出于价位(贵得惊人),而没顾上考虑其医疗美誉。在把计划告知艾利森时,她满脸不情愿地听着。阿纳克莱托自然也跟着一起去。数日之后,他们三人乘火车离开了。

位于弗吉尼亚的这家机构收治的对象既有身体不适者,也有精神病患者。而同时患有身体疾病和精神疾病的疗养员实属特殊。这里有一些老先生们步履维艰,头脑糊涂,还必须得时刻留神他们那不听使唤的腿。有少数吗啡女士,还有不少富少酒徒们。这里的露台精美漂亮,下午在此提供茶饮,花园都打理得尽善尽美,房间陈设富丽奢华;少校看后非常满意,并为自己的支付能力而颇感自豪。

一开始艾利森未置可否。实际上,直到那天晚上他们坐下来吃正餐,她才和丈夫开口说话。来到这里的当天晚上,她破例可以下楼去吃饭,但自次日早晨起,她必须卧床休息,直到心脏病症状有所改善。他们的餐桌上摆着蜡烛和温室培植的玫瑰。餐具和桌布的质量均属上乘。

然而,艾利森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这些细微之处。刚在桌边坐下,她眼神恍惚地一直注视着这间屋子,那双始终乌黑精明的眸子审视着其他每桌客人。最后,她语气尖刻地轻声说道:

“天啊,好一群优秀高贵的上等人!”

兰登少校永远忘不了那顿晚餐,因为那是他最后一次和妻子在一起。第二天清早他就离开了,途中在派恩赫斯特停留了一夜,那里有他一位打马球的老朋友。当他回到驻地时,一封电报正等着他。艾利森在疗养院的第二个晚上死于心脏病发作。

今秋彭德顿上尉三十五岁了。虽仍相对年轻,不久他将戴上缀枫叶的少校肩章了。在部队里晋级主要是论资排辈,上尉破格晋升军衔显然靠的是才干。他工作努力,在军事方面智力超群——许多军官都认为,他未来终将成为一名高层将领,他对自己也非常自信。然而,彭德顿上尉长期的奋斗已显现出身心疲惫的迹象。这个秋天,尤其是近几周来,他似乎一下苍老了许多。黑眼圈、色斑明显,面色发黄,肤色不均。牙齿也开始折磨他。牙医说他下颌的两颗臼齿要拔掉,再植入齿桥,但他一直拖延着,因他感到确实抽不出空去做手术。上尉的脸习惯性地绷紧,久而久之他左眼部的肌肉开始抽搐。眼睑痉挛使他那扭曲的脸露出异样的面瘫表情。

他终日处于压抑焦虑的状态。他对士兵已到了沉迷的地步,犹如病毒在体内扩散。正如癌细胞莫名其妙地叛逆,并开始在不知不觉间自我繁殖,直至最终摧垮人的身体,同样,他对士兵朝思暮想发展成了一种几近疯狂的迷恋。有时他回顾起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心中充满了好奇与惊愕——开始于无意将咖啡溅到新裤子上,接下来是清理树林、骑上“火鸟”后的不期而遇,以及在驻地街道上匆匆相遇。那么他的厌烦究竟是怎样演变成憎恨的,而这憎恨又是怎样蜕变为病态的着迷,对此上尉无法从逻辑上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