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3页)

“别上去,杰罗姆少爷!不要上去,太太又发病了。”

我没理会她的话:“我又不是来看舅妈的。”

阿莉莎的房间在四楼,二楼是客厅和餐厅,三楼是舅妈的房间,里面传来说话声。我必须从门前走过,但房门敞开着,从房里投射出的光线将楼道分割成明暗两个部分。我怕被人发现,犹豫片刻,便在暗处躲了起来。房里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窗帘紧闭,两盏枝形大烛灯的蜡烛投射出欢愉的光,舅妈躺在房间中间的长椅上,罗贝尔和朱莉叶特站在她脚边,一个穿着中尉制服的青年站在她身后。今天想来,这两个孩子在场实在太诡异。但对于当时年少无知的我来说,有他们在场,反而安心不少。

两个孩子愉快地看着这个陌生人,只听他用尖锐刺耳的声音反复说道:“布科兰!布科兰!……我要是有只羊,一定给它起名叫布科兰。”

舅妈大笑起来。我看见她递给青年一支烟,青年帮她点着了,舅妈接过来吸几口,然后烟掉在地上。青年俯身冲过去捡,还假装被一条披巾绊倒,跪倒在舅妈面前。这场面着实可笑,却正好给我一个悄悄溜走的机会。

我来到阿莉莎门前,等了片刻,听见楼下传来阵阵说笑声。我敲了门,但没人回应,许是楼下的说笑声掩盖了我的敲门声。我推了推门——门无声地打开。房内昏暗,一时间我没看清阿莉莎在哪里。接着,我又发现她跪在床头,背对着窗。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落在窗户上。我走近时,她转过头来,但没有站起身,喃喃地说道:“啊!杰罗姆……你怎么回来了?”

她的脸上满是泪水,我俯下身吻了她……

这一刹那决定了我的一生。如今回想起来,依然忐忑不安。当时的我,自然不能完全理解阿莉莎痛苦的缘由,但已经深切地感受到:这颗颤动的幼小心灵,这副抽噎的单薄身躯,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

阿莉莎跪坐着。我站在她身边,一时无法表达这种全然陌生的激情,只能把她的头紧紧搂在怀里,嘴唇贴上她的额头,想以此将我的心传达给她。狂热的爱怜充斥着我的心,热情、牺牲和美德——这些模糊的念头交织在一起。我竭力祈求上帝,让我奉献自己。今生今世,只求庇护这个女孩免受恐惧之苦、邪恶侵袭和生活的伤害。

最后,我跪下来祷告,将阿莉莎护在我怀里,隐隐约约地听她说道:“杰罗姆!他们还没发现你吧?啊!你快走吧,别让他们看见你。”

接着,她的声音压得更低:“杰罗姆,不要告诉别人……可怜的爸爸还什么都不知道……”

因此,我对母亲只字未提。但是普朗提埃姨妈总是和我母亲窃窃私语,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她们看起来神神秘秘的,既慌乱又苦恼。两人在密谈时,我一靠近就会被支开:“孩子,到一边玩去!”这一切都告诉我,她们对布科兰家的秘密并非一无所知。

我们回到巴黎不久,母亲就接到一封让她返回勒阿弗尔的电报,说是舅妈离家出走了。

“是和谁一起私奔了吗?”我问留在巴黎照看我的阿斯布尔顿小姐。

“孩子,这事儿以后问你母亲吧,我没法回答你。”这位亲爱的老友这样说道。对于这件事,她也深感诧异。

两天以后,我和阿斯布尔顿小姐动身前往勒阿弗尔同母亲会合。那是一个星期六。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第二天就能在教堂再见到我的表姐和表妹了。对还是孩童的我来说,能在神圣的地方与她们重逢实在是一件大事。说到底,我一点也不担心舅妈,出于名誉的考虑,我也没有问母亲。

那天早晨,小礼拜堂里人不多。在布道时,沃蒂埃牧师显然有意引用了基督的这句话:“你们要努力进窄门。”

我的座位在阿莉莎后面,与她隔着几个位子,只看到她的侧脸。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甚至到了忘我的境地。那些狂热的话语,仿佛并非我自己听到的,而是由她传递给我的。舅舅坐在我母亲身旁哭泣。

牧师先将一整节念一遍:“你们要努力进窄门,因为宽门和阔路引向沉沦,进去的人很多;然而窄门和狭道却通向永生,只有少数人能找到。”接着,他分段阐明主题,首先谈到阔路……我恍恍惚惚,仿佛处于梦中,又看到舅妈的卧室,她躺在那里笑,那个俊俏的军官也在笑着……嬉笑和欢乐的情绪化为伤害和侮辱,变成罪恶而可憎的炫耀……

“进去的人很多。” 沃蒂埃牧师接着说,然后做阐述。我看到一大群盛装打扮的人,他们嬉笑打闹着向前走去,排成长长的队列。我不能也无法跻身其间,若与他们同行,每一步都会让我与阿莉莎渐行渐远。

牧师重新回到这一节的开头,于是我看到那扇应该努力进入的窄门。我深陷幻梦之中,在梦里,那门仿佛成了一台轧机,我竭尽全力才能进入。虽然进入的过程异常痛苦,但这苦痛中也带有天福将近的滋味。继而,这扇门又化为阿莉莎的房门,为了进去,我极力缩小身形,将一切私心杂念都排出体外……

沃蒂埃牧师继续说道:“窄门和狭道却通向永生。”在我的想象中,一切苦行和悲痛的尽头,还有另一种欢乐,我的灵魂对它渴求已久,它更纯粹,更神秘,也更纯洁高尚,犹如一首尖锐又柔情的小提琴曲;犹如一团冲天的烈焰,将我和阿莉莎的心燃烧殆尽。我们两人身穿《启示录》中所描绘的白衣[2],手牵着手朝着同一个目标前行……

童年的这些幻想让人忍俊不禁,但有什么关系呢?我把它们原封不动地叙述出来。只是措辞不当和影像描绘得不完整,造成有些地方含混不清,未能确切表达情感。

“只有少数人能找到。” 沃蒂埃牧师最后说道,并解释找到窄门的途径。

“只有少数人”——但愿我是其中之一。

布道快结束时,我的精神极度紧张,礼拜甫毕我便逃走了。不去找表姐,是出于自负,想考验自己的决心——决心我已经下了。我想唯有立刻离去,才更能配得上她。

[1]贝阿特丽齐(Béatrix):但丁在《神曲》中歌颂的佛罗伦萨少女。

[2]见《启示录》:灵魂没有污点的人才能穿上圣洁的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