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4页)

再见,我的朋友。现在起去爱上帝吧。[2]唉!你可知道我有多爱你吗?……我永远都是你的阿莉莎。

我对于美德的圈套无能为力。所有英雄主义都吸引着我,令我着迷。因为我把美德和爱情混为一谈,所以阿莉莎的信让我陷入最轻率的热忱之中。上帝明鉴,我努力追求更高的美德,只是为了她。只要攀登,任何小径都能带我上去同她会合。啊!地面再怎么快速收缩都嫌不够,愿到最后这片土地只能装下我们两个!唉!对她精妙的伪装,我并未起疑心,也没能想到,她借助“山顶”再一次逃离了我。

我给她回了封长信,只记得有这样一段还算有远见的话,我对她说:

我常常觉得,爱情是我拥有过最美妙的东西,我的所有美德都依附于它。它让我腾空超越自己,但若没有你,我会再次跌至平庸之地,回到极寻常的秉性中去。因为抱着与你重逢的期待,在我眼里最险峻的小道也总是最好的。

我到底还写了些什么?促使她给我回了以下内容:

我的朋友,可“神圣”并非一种选择,而是无法逃避的“责任”。如果我没有看错你,你也无法逃避这份“责任”。

在她的信中,“责任”下方画了三道线,以示强调。

一切都结束了。我明白,更确切地说是我预感到了,我们的通信就此结束。无论多狡猾的建议,多执着的意念,都无济于事。

但我仍给她写柔情万种的长信。在寄出第三封信后,我收到了这张字条。

亲爱的朋友:

别以为我下定决心不给你写信了,我只是没了兴致。你的信还是能带给我愉悦,但我自责起来,真不该在你心中占据这么大的位置。

夏天不远了。这段时间我们就不要写信了。九月的下半月,你可以来芬格斯玛尔,在我身边度过。你同意吗?如果同意,就不必回信了。我会把你的沉默视作默许,希望你别回信了。

我没有回信。毫无疑问,“沉默”是她对我最后的考验。经历了几个月的学习和数周的旅行后,我怀着无比平静和镇定的心情,回到芬格斯玛尔。

当初我就没弄明白的事,如何能三言两语陈述出来,让人立刻理解呢?从那时起,我整个人就陷入悲痛之中,除了缘由,现在的我还能描摹出什么来呢?若我无法透过最虚伪的外表,感受到爱情的颤动,直到今日也不会原谅自己。但最初,我只看到这个外表,还因为女友与从前大不相同,而责怪她……不,阿莉莎!其实当时我并不怪你,只是因为再也认不出你来而绝望地悲鸣。如今,我从你沉默的诡计和残忍的谋略中,明白了你的爱有多么强烈。所以,你伤我越深,我不是越该爱你吗?

鄙视?冷漠?不,这里没有任何可以克服的东西,甚至没有可以让我为之斗争的东西。有时,我也犹疑——我的不幸会不会是凭空臆造?因为它的起因难以捉摸,也因为阿莉莎精于装聋作哑。我能抱怨什么呢?那次阿莉莎迎接我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笑意盈盈,更殷勤,也更关切。第一天,我几乎上了她的当……尽管她换了一种新发型:头发平平地向后梳起,面部线条很突出,仿佛是为了扭曲表情似的;尽管她穿了一件颜色暗沉的胸衣:摸起来质地很差,不太得体,也破坏了她身体的曼妙风韵……但这些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愿意都可以纠正。我还曾盲目地想,第二天起她就会主动纠正,或者在我的请求之下做出改变。我更担心的是那种关切和殷勤,这在我们之间并不常见。我担心她这么做是出自决心而非激情,冒昧说一句:是出自礼貌而非爱情。

晚上我走进客厅时,惊讶地发现钢琴不在原来的位置。失望之下,我惊呼起来。

“我的朋友,钢琴送去修理了。”阿莉莎异常平静地说道。

“孩子,我跟你说了多少次,”舅舅用一种近乎严厉的语气责怪道,“既然你用到现在都没事,等杰罗姆走后再送修也不迟呀,何必这么着急,剥夺了我们的一大乐趣……”

“可是爸爸,”阿莉莎脸颊发红,别开脸去,“我敢肯定,它最近的声音变得特别粗沉,就算杰罗姆也弹不出什么调子来。”

“你弹的时候,”舅舅接口道,“听着没那么糟呀。”

有片刻光景,阿莉莎俯身待在阴影中,似乎在专心测定沙发套的尺寸。然后她突然离开房间,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手里端着的托盘上,放着舅舅每晚服用的药茶。

第二天她依然如故,上衣和发型都没变。她和父亲坐在屋前的长椅上,她又赶起昨晚的针线活,确切地说是缝补活:她从一个大篮子里,掏出很多破旧的短袜和长袜,摊放在旁边的长椅或桌子上。几天之后,她又开始缝补毛巾和床单之类的东西……这项工作彻底耗尽她的心力,让她的双唇失去一切表达之力,眼睛也失去神采。

“阿莉莎!”头天晚上我就惊讶地嚷起来。这张面孔失去了诗意,我几乎认不出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但她似乎并未察觉我的目光。

“怎么了?”她抬起头问道。

“我想看看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你的心思好像离我特别远。”

“不,我就在这里。只是这些缝补活太花心思了。”

“你做针线活的时候,需要我给你读些什么吗?”

“恐怕我没法注意听。”

“你为什么要挑这么费神的事来做呢?”

“总得有人来做。”

“有那么多可怜的女人,得靠这个挣钱。你也非来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计,总不至于是为了省钱吧?”

她立刻肯定地说自己最喜欢这个活。好长时间以来,她都没有干过其他的活了,无疑都生疏了……她边说边笑,声音那么温柔,我却从未这样沮丧过。

“我说的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你怎么哭丧着脸呢?”她的表情分明这样说着。我的心拼命抗争,嘴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这种感觉快要让我窒息。

第三天,阿莉莎让我把我们摘完的玫瑰送去她卧室,今年我还未曾踏入过那里,心中立刻升腾起多大的希望啊!她只消用一个字,就能治愈我因伤感而自责的心。

每当走进她的卧室时,我总是很激动。房间布置给人一种雅致的平和感,那是阿莉莎特有的味道。床边和窗帘上投下几道蓝色的暗影;桃花心木的家具明光锃亮。一切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在这份安静恬淡中,我感受到她的纯洁和饱含沉思的优雅。

我从意大利带回来的两幅马萨乔作品的大照片,本来挂在房间床边的墙上,但今天早上,我惊讶地发现,它们不翼而飞了。我正想问问是怎么回事,视线却恰好落到她床头放书的搁架上——这小书库是慢慢积累起来的,这里的书一半是我送的,另一半是我们一起读过的。我才发现这些书全被拿走了,取而代之放上的是我本以为她会嗤之以鼻的东西:一些毫无价值、庸俗不堪的宗教宣传小册子。我猛地抬起双眼,正好看到她在笑。没错,她一边观察着我,一边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