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 II(第2/34页)

我本来没打算说话,但是他经过的时候,我童年的回忆一齐涌上心头,那个词儿就说出来了。

“大维。”我说。

那差不多只是悄悄话儿,但毕竟是在他经过我身边时说出来的;这个我没打算呼唤的人便停下,看看我,似乎很迷茫。然后他向周围的人做了个手势,让他们留在原地,自己朝我走了上来。

“老妈妈,是你说了话吗?”他问。

“是的,皇上。”我说,“请您恕罪。”

“你说的名字是我小时候的乳名。”

我说:“我是希尔提娅,您幼年在韦莱特里的时候,我母亲是您的奶妈。也许您不记得了。”

“希尔提娅。”他说着笑了笑。他又走近一步,看着我;他脸上皱纹很多,脸颊瘪了下去,但我看得出那个我当年熟悉的男孩子。“希尔提娅。”他又说了一遍,拉住我的手,“我记得。多少年了……”

“五十多年了。”我说。

他有些朋友走近了他;他挥手让他们退开。

“五十年,”他说,“岁月待你仁慈吗?”

“我养过五个孩子,其中三个活着,家计兴旺。我丈夫是个好人,我们生活安适。众神已经把我丈夫带走了,现在我很满足我这一辈子也快过完了。”

他看着我,他说:“你的孩子们里面,有女儿吗?”

我觉得这问题很奇怪。我说:“我蒙福所生的只是儿子。”

“他们也让你感到光荣吧?”

“他们让我感到光荣。”我说。

“那么你的一生是好的,”他说,“也许它比你知道的还要好。”

“众神什么时候召唤我去,我都满足。”我说。

他点了点头,脸色阴沉下来。他说:“那么你比我要幸运,我的姐姐。”语气里有一种我不明白的怨苦。

“但是您——”我说,“——您跟别人不同。乡下人供着您的像来护佑火炉。在十字路口,在神殿里也供着。人世间的光荣不让您感到快乐吗?”

他看了我一会儿,没有回答,然后他转脸向着站在我一旁的昆图斯,他说:“这是你的儿子,他有你的五官。”

“他叫昆图斯,”我说,“他在韦莱特里管着阿提乌斯·萨比努斯的全部田产。我守寡以后,就在那边跟着昆图斯一家过活。他们是厚道人。”

他看着昆图斯,很久也没有说话。“我没有儿子,”他说,“我只有一个女儿,和罗马。”

我说:“所有的人民都是您的儿女。”

他微微一笑。“我现在觉得我宁可要三个儿子,对他们感到光荣。”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没有说话。

“皇上,”我儿子说,他的声音很不平稳,“我们是卑微的人民,只是经过了一辈子。我听说您今天要向元老院致辞,将您的智慧和建议赐给世界。相比您的洪福,我们的幸运是微不足道的。”

“是昆图斯吧?”他说。我儿子点了点头。他说:“昆图斯,今天我必须用我的智慧,建议——命令元老院从我这里拿去我一生最珍爱的东西。”他的眼睛一时放光,后来脸上柔和下来,他说:“我给了罗马一种自由,只有我享受不到它。”

“您没有找到快乐,”我说,“虽然您给了别人快乐。”

“我的一生都是这样。”他说。

“我希望您变得快乐。”我说。

“我感谢你,姐姐。”他说,“我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帮你吧?”

“我很满足。”我说,“我的儿子们很满足。”

他点了点头。“我该履行我的义务去了。”他说,然后却沉默了很久,没有走开,“我们真的再次相见了,就像我们很久以前许诺的那样。”

“是的,皇上。”我说。

他笑了笑。“你从前叫我大维。”

“大维。”我说。

“别了,希尔提娅。”他说,“这一次,也许我们就——”

“我们就不会再见了。”我说,“我到韦莱特里去,不会回到罗马了。”

他点了点头,嘴唇贴到我的脸颊上,然后转身走了。他在圣道上慢慢地走远,加入那些等候他的人的行列。

这些话我是在九月望日之前三天,对我的儿子昆图斯讲的。我告诉了我的儿子们,让他们传给子子孙孙,那么只要我们家族一天还在,就能够了解祖先在昔日那个叫罗马的世界上做过什么事情。

I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在我窗外,被午后灿烂阳光映得灰暗阴沉的巉岩之间,数不清的乱石纷纷坠向大海。这种岩石跟潘达特里亚岛上的所有岩石一样,源于喷薄的火山,罅隙多而重量小,踏在上面要小心行走,避免被隐蔽的锐利划破脚皮。岛上有别的居民,但是我没有走访他们的许可。在无人陪同和监察的情形下,我可以朝着大海步行一百码之远,去到狭长的黑沙滩;我也可以从这个我住了五年的小石屋,朝别的方向也走一百码左右。我对这片荒凉土地的形貌比任何地方都要熟悉,我对于它的了解甚至超过和我亲密与共将近四十年的家乡罗马。我大概不会有机会再去熟悉另一个地方了。

晴朗的日子,阳光或风驱散了海上时常腾起的雾气,我会向东望去;我觉得我有时候能望见意大利大陆,也许甚至能望见依偎在她轻柔而安全的海港中的那不勒斯,但是我不大肯定——那也可能只是一团偶尔罩住天际的乌云。云也好,陆地也好,我不会比现在更加接近它。

楼下厨房里,我母亲对着配给我们的唯一的仆人大喊大叫。我听见锅盆的撞击声,又喊了起来;这些年来天天下午如此,无聊地重复着。我们的仆人是个哑子;尽管耳朵不聋,她也不大可能懂得我们的拉丁语。但是母亲就爱冲她喊叫,不知疲倦,她怀着永不懈怠的乐观,深信人家一定感受到她的不满,仿佛她满意与否真有什么相干。我母亲斯桂波尼娅是个非同一般的女人;她年近七十五,却有少妇的精力和意志,非要把一个从不叫她满意的世界理出某种秩序,叱责它不按法则来——到底什么法则,世界不知,她亦不知。她跟着我来了潘达特里亚,肯定不是出于护犊之情,而是因为她巴不得觅得一种处境,好再次证实她对生活的怨愤。我应该是怀着一种恰如其分的漠然,同意了她陪我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