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 II(第3/34页)

我和母亲生分得很。我小时候只是在少数场合见过她,做姑娘时见面的次数还要少,做了妇人以后,我们只在较隆重的社交聚会上相会。我从来不喜欢她;经过这五年被迫朝夕相处,我对她的观感也没有改变,倒让我觉得放心。

我是尤利娅,至尊的奥古斯都·恺撒的女儿,在四十有三的年龄写下了这些文字。我写的目的,阿瑟诺多鲁斯——我父亲的友人、我从前的老师——肯定不会认可:我写给自己看,并不示人。哪怕我另有所愿,别人恐怕也无缘得见。但是我别无所愿。我不会对世人解释我自己,也不会让世人理解我;我对两者都已漠不关心。因为不管我还会在这个蒙我多年精心服侍的身体里栖居多久,我人生有意义的部分已经完结了;所以我才可以用学者的超然兴趣来观照我的一生——阿瑟诺多鲁斯说过,倘若我不是神圣皇帝的女儿,而是生为男子,我也许会成为学者的。

——然而习惯是多么强大的势力!即便是现在,我在手记的开头写着这些文字,明明知道它们只会被最奇异的读者——我自己——读到,却情不自禁停下细想,寻求一种能让我的论题立足的逻辑,也寻求恰当的论题、构建论题的方式、有效安排各部分的章法,乃至于表达这些部分要用的文体。被我有力的论述说服的是我自己,被我驳倒的也是我自己。这是傻气的,可我相信它是无害的。在软禁我的这个小岛,潮水将浪花打在礁石嶙峋的沙滩不知多少回,我给它数数儿可以打发时间——书写至少也一样。

不错:我的人生大概已经完结了,但是我本来没有完全领悟这有多么真切,直到昨天,近两年来的第一次,我获准接到一封罗马送来的信札。我两个儿子,盖乌斯和卢基乌斯都死了,盖乌斯死于他在亚美尼亚所中的战伤,卢基乌斯死于某种性质不明的疾病,当时他正前往西班牙,中途在马赛城去世。读信的时候,我全身感到麻木,冷静地以为这是消息带来的震撼使然,便等待想象中的悲戚随之而来。但是没有悲戚来临;我反而开始审视我的一生,想起某些稀罕的时光,仿佛都跟我无关似的。于是我知道它完结了。不关心自我无妨,但是不关心那些自己爱过的人却是另一回事。某种漠然的好奇心将一切变成它观照的对象,却一切都无所谓了。也许我写这些文字,运用我学到的修辞,是为了找到办法将我从自己陷入的这种广大的漠然中唤醒。我怀疑自己不能做到,就像我不能将这些巨石推下斜坡,滚落幽暗海底。我对我的怀疑都感到漠然。

我是尤利娅,至尊的盖乌斯·屋大维·恺撒的女儿,九月三日生于罗马城,此年罗马由卢基乌斯·马尔基乌斯与盖乌斯·萨比努斯担任执政官。我母亲斯桂波尼娅的哥哥,是海盗塞克斯图斯·庞培的岳父,我出生两年后,我父亲为了罗马的安全将庞培歼灭……

这样的开头,是阿瑟诺多鲁斯(可怜的阿瑟诺多鲁斯啊)也会认可的。

III.书信 卢基乌斯·瓦里乌斯·鲁弗斯致普布利乌斯·维吉尔·马罗 发自罗马(公元前39年)

亲爱的维吉尔,我希望你的病没有加重,非但如此,那不勒斯温暖的阳光还改善了你的健康。朋友们要我给你捎来最好的祝愿,还要我向你保证我们的安好仰赖于你的安好;你好我们就好。朋友们还要我转达我们的遗憾,大家惋惜你未能出席昨夜在克劳狄乌斯·尼禄家的宴会,今天下午我才开始从宴集的余兴中恢复过来。这一晚实在不俗,我跟你讲讲吧,这也许能使你浮想联翩,忘却自己的不适。

你认识本来会是你东道主的克劳狄乌斯·尼禄么?他颇为熟悉地谈起你,因此我猜想你至少和他会过面。如果你确实认识他,也许记得仅仅两年前,他还由于在佩鲁西亚与屋大维·恺撒作对而被流放到西西里;现在看来他已经不问政治,而且和屋大维交情甚笃。他年纪不轻了,夫人李维娅看着不像眷属,倒像是他女儿——幸好是这样,你很快会明白原因的。

这是个文学之夜,但我估计不是克劳狄乌斯有意的安排。他为人不错,只是没有什么学识。很快就能看出一切是屋大维张罗的,克劳狄乌斯不过挂着主人的名儿。宴会是为我们的友人波利奥而设的,他对罗马人民承诺多时的图书馆终于快落成了,以后普通百姓中间也可能涌现博学之士。

来宾参差不一,但说到底,这是一场相当幸运的聚会。大多数人是我们的朋友——波利奥、屋大维和(可叹!)斯桂波尼娅、梅赛纳斯、阿格里帕、在下、埃米利乌斯·马克尔;你的“仰慕者”梅维乌斯——他肯定是从克劳狄乌斯那里弄到邀请的,还有谁会如此不知就里;有个我们谁也不认识的奇怪的小个子,本都行省阿马西亚人氏,名唤斯特拉波,大概是某种哲学家;几位我想不起名字的高贵淑女,她们是点缀;让我惊讶(然而大约会让你高兴)的是,那个相当耿直但是迷人的青年、作品有幸见赏于你的贺拉斯也来了。我相信他是梅赛纳斯邀请的,尽管他数月之前在贺拉斯手上吃过排揎。

我得说,屋大维兴致好得出奇,几近贫嘴饶舌,虽然斯桂波尼娅一如既往地拉长了脸。你知道,他刚从高卢回来,也许那边相当艰苦的几个月使他渴求风雅的同伴吧;再说现在看来,他与马克·安东尼和塞克斯图斯·庞培的抵牾,虽未最终消除,也暂时搁开了。但也许他的活泼是由于克劳狄乌斯的夫人李维娅在场,他似乎对这女子神往不已。

不管怎样,屋大维执意做司酒人,调出来的酒比平常浓烈多了,水的比例才占一半,因此第一道菜还没有上桌,我们大多已经微醺。他执意不肯在克劳狄乌斯身边坐首席,谦让给波利奥坐下,自己选了次席的躺椅面对餐桌,在李维娅身边。

我得说,考虑到情形,屋大维和克劳狄乌斯对彼此是异常地客气,简直令人觉得他们已经达成了默契。斯桂波尼娅坐在另一张餐桌前,和诸位淑女说长道短,对我们这边的餐桌瞪了过来——不过天晓得她为什么瞪眼。她和屋大维一样讨厌这场婚姻,人人知道屋大维的孩子一生下来,两人就会办理离婚……世上这些掌权的人啊,他们必须玩什么样的游戏!他们在缪斯眼中该是如何荒唐可笑!最靠近众神的人,被他们摆布得最厉害,想必是这样。亲爱的维吉尔,我们是最幸运的人,不必以结婚来保证我们有后裔,可以让自己灵魂的孩子美丽地迈向未来,他们在那里不会改变,也不会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