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 III(第2/11页)

现在我面前就有一份这文件的抄本,我不时浏览,好像它是别人写的。因为我记载的一些事件已经过于久远,撰述之际,我偶尔不得不参考各家著作。人老迈到必须倚仗他人著作来探究自己生平的地步,这也是非同寻常的。

我查阅的书籍里,有你初来罗马时写下的我的《生平》,也有我们的朋友李维所著的《建城以来史》当中讲述我早年活动的部分,以及我自己的《自传札记》——如此多年后,读来也像是出自他人之手。

如果你原谅我的冒昧,亲爱的尼古拉乌斯,我想说所有这些著作,如今在我看来有一个共同之处:它们是谎话。相信你不会在字面上较真,当成这是对你本人作品的评论;你想必懂我的意思。它们全都没有不实之词,弄错的地方也寥寥无几,但它们是谎话。近年你在遥远宁静的大马士革研究与思考,不知是否也领悟到这一点。

因为如今在我看来,我读到这些书,写出我的词句,我读的写的仿佛是一个挂名是我,却很难让我了解的人。哪怕现在的我再费力气,也难以看见他了;当我瞥见他一眼,他就像在雾中一样消隐,躲开了我最锐利的审视。我思量,倘若他见了我,会认出自己变成的样子么?所有人都会变成自己的滑稽肖像,他认得出这幅画像么?我不信他认得。

无论如何,亲爱的尼古拉乌斯,撰就这四份文件并且存之于维斯塔贞女神殿,可能是我必须做的最后一项官方举动了。此时此刻,我其实已经放弃了我的权力与我的世界,向着南边的卡普里漂流,并向着我许多朋友已经先我而至的那个地方更缓慢地漂流过去。我终于可以有一个无牵无挂的假期,不会感到尚有事情未办。在至少几天的时间里,不会有传信人赶来报与我知道一场新的危机,或一个新的阴谋;不会有元老极力纠缠,要我支持一部图谋私利的愚蠢法律;不会有讼师在我面前,为了都一样腐败的主顾的案子而求情。我无拘无束,只消顾及这封我在写的书信、轻松托举着我们这条脆弱小船的大海,和意大利的蓝天。

因为我差不多是独自旅行。船上只有几个划桨手,我早已吩咐,除非突然刮起风暴,否则他们不用就位干活;几个仆人在船尾消闲,发出懒散的笑声;我新雇的年轻医者、雅典人菲利普斯在靠近船头的地方,始终关切地察看着我。

我的医者都没有我活得长久;知道自己活不过菲利普斯,我多少觉得安慰。而且我信任这小伙子。他知道的似乎很少;行医的年头不长,还没学会那种一边哄骗病人,一边中饱私囊的厚颜虚伪。他不给我的老年病提供解药,也不让我经受那些许多人乐于花钱买的皮肉之苦。我感到他有点紧张,毕竟他未能免俗,也将面前这个人肃然看作世界之主;但是他不谄媚,而且关心的是我的舒服,不像别人会自以为是地替我操心所谓的健康。

我乏了,亲爱的尼古拉乌斯。年纪的缘故。我的左眼已经几乎没有视力,但如果我合上它,便能看见东边意大利海岸我心爱的柔和轮廓;隔着那么远,我也能分辨某些屋舍的形状,甚至能望见人在陆上移动。闲暇的时光,我会遐想这些淳朴之民过着的神秘莫测的人生。一切生命大概都是神秘莫测的,包括我的生命。

菲利普斯坐立不安,正在警觉地看着我。显然,他认为我在工作而非娱乐,希望我停下来。我会拦住不让他张罗服侍,停顿一会儿,做出休息的样子。

十九岁时,我用私人财产自行组建军队,用它来使派系之争横行的共和国恢复了自由。因此,在盖乌斯·潘萨和奥卢斯·希尔提乌斯任执政官时,元老院通过嘉奖令选我为其成员,同时使我拥有同于执政官的投票权,并授予我指挥军队的权力。元老院命我为代理大法官,与执政官一起“防范国家遭受损害”。同年,由于两位执政官阵亡,人民又选我为执政官和重整国计的三人之一。

我迫使那些刺死我父亲的人流亡域外,依法律程序惩办其罪;之后他们向共和国开战,我两次在战场上将之击败……

这便是我今天上午早些时候在信中向你提起的那篇自述的开头,它叙说了我对罗马做过的事情和事务。有一个钟点,我卧在躺椅上假装打盹,好让菲利普斯少费点儿心,其间我再次想起这份自述,想起撰写时的情势。它将被铭刻在铜表上,贴放铜表的廊柱位于我陵墓的入口。廊柱有足够的地方承载六个这样的铜表,每个铜表可排列五十行,每行六十字。因此,我的自传必须限制在一万八千字的篇幅之内。

我不得不在这样的条件下写自己,这些条件也许看似武断,在我看来却全然恰当;因为,正如我的自述得去适应这样一种公共的必要性,我这一生也如此。正如我一生的行动那样,这些词句掩盖的真相至少不少于它们所揭示的分量;真相将会潜藏在铭文底下的什么地方,在铭文环绕的致密石头里。这也同样恰当;因为,我在隐秘中度过了大半的人生。透露心迹于我从来不是上策。

少年不认识自己的无知,这是幸运的;因为如果他认识,就不会有勇气去养成隐忍的习惯。也许是血肉之躯的某种本能预防了这样的认识,才让男孩可以变成男人,用一生来看见自己生存的荒诞。

十八岁那年春天我在阿波罗尼亚学习,接到尤利乌斯·恺撒的死讯,那时我自然是无知的……我对尤利乌斯·恺撒的忠诚常常被人称道;可是,尼古拉乌斯,我向你发誓,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爱过这个人。他遇刺前一年,我跟随他在西班牙作战;他是我舅公,在我认识的人当中至为显赫;他的信赖让我深受荣耀;我也知道他打算收养我,立我为继承人。

尽管时隔近六十年,我还记得我在操练的野地上接到我舅公尤利乌斯死讯的那天下午。当时梅赛纳斯、阿格里帕,还有萨尔维迭努斯都在。我母亲的一个仆人将信件交到我手里,记得看了信,我就像受痛一样叫喊了出来。

但是起初那个瞬间,尼古拉乌斯,我并无感情;那痛苦的叫喊像是从另一个喉咙发出的。然后我全身发冷,离开了朋友们的身边,避免让他们看见我有什么感情,没有什么感情。当我在野地上独自走着,努力唤起心中痛失亲人的恰当感情时,我忽然精神大振,好比一个骑手感到他身下的马匹紧张跳跃,自知能够驾驭这头生气勃勃而精力过剩的、要试探主人的可怜兽类。回到朋友们那里,我知道自己变了,与从前已经判若两人;我知道我的命运,但不能向他们说起。然而他们却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