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 III(第3/11页)

虽然我当时大概不能讲清,但我知道我的命运不外是:改变世界。尤利乌斯·恺撒登上权力之巅的那个世界,其腐败超乎你的理解。不出六个家族统治着它;罗马统治的城镇、地区、行省无不贿赂成风,各人中饱私囊;借着共和国的名义与传统的伪装,在权力、财富与名望之路上前进的习以为常的手段,是谋杀、内战与无情镇压。任何人只要资金充足,都可以组建军队,并借此扩充财富、增大权势、提高名望。因此罗马人相杀不已,视权威如无物,不过是武器与财势的较量。普通公民在这种派系之争中苦苦挣扎,其无助情状,恰似落入猎户陷阱的野兔。

别会错了意,在我青年时代(乃至今天),文辞里对普通人的感伤蔚然成风,我一向不买这种滥情的账。人类群体令我觉得粗野、无知而浇薄,不管这些性情是掩蔽在元老的白底紫边托加袍底下,还是农人的粗布短衣底下。然而在最软弱无力的人身上,在他们形单影只、现出本色的时刻,我却发现过难得一见的品质,犹如黄金矿脉从剥落的岩石中显露;最粗鄙的人也会偶现温柔与悲悯,最虚荣的人也有一转瞬的朴素与优雅。我记得在墨西拿的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我勒令这个失去头衔的老男人,公开请求宽宥他的罪行,饶恕他的性命;他在曾经由他统领的军队面前这样做了之后,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不带羞耻或后悔或恐惧,反而微微一笑,然后离开了我,直着腰杆大步走向他的寂寥残生。在亚克兴角,我记得马克·安东尼站在他的船头,望着克莉奥帕特拉带领她的舰队退走,撇下他面对必然的战败,那一刻他知道她从未爱他;然而他脸上却有一种近乎妇人的神情,是旷达的温柔与原谅。我还记得西塞罗,最后他知道自己愚蠢的阴谋已经失败,而且我秘密地告知他有性命危险的时候,他面露微笑,仿佛我们之间没有争斗,然后说:“你不要发愁。我是个老人了。不管我犯过什么错,我爱过国家。”后来我听说,他带着同样的风度引颈就戮。

因此,我决意改变世界,并不是怀有轻松的理想,以为正义在手,舍我其谁,这种心态必然会招致失败;我决意改变世界,也不是为了增加个人的财富与权力;我一向觉得超出个人安适的财富是最乏味的资产,超出实用的权力则是最可鄙的。近六十年前的那天下午,在阿波罗尼亚,是命运抓住了我,而我选择不躲开它的怀抱。

但是,与其说是知识,不如说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东西令我明白,如果一个人的命运是改变世界,他首先得改变自己。如果他要服从命运,他就必须在内心找到或开创一块坚硬而秘密的地方,这里无论对他自己、对别人,甚至对命运要他重塑的世界都漠不关心——重塑的依据并不是他的个人愿望,而是他在重塑过程中将会发现的一种本质。

然而他们却是我的朋友,恰恰就在我的心将他们舍弃那一刻,他们对于我是最亲爱的。人是多么自相矛盾的动物,自己拒绝或抛弃的偏偏至为珍惜!选择以战争为职业的士兵,打仗的时候渴望和平,太平无事的时候又渴望短兵交接与混乱的喋血战场;奴隶希望摆脱他未曾选择的奴役,凭借勤奋而赎买了自由,却依附了一个比旧主人更冷酷苛刻的主顾;抛弃情妇的爱人,在他终生不泯的幻梦中想象着她的完美。

这种自相矛盾我自己也不能豁免。青年时代,我大概会说我的孤单与隐秘是不由自主的。那样说是错的。像多数人一样,我选择了我当时的生活;我选择画地为牢,做着我半成形的、独踞高处的命运之梦,从此断念于那种平凡到不被谈及、因此鲜受珍重的人类友谊。

关于行为的后果,人不欺骗自己;人自欺之处在于以为他能背着这些后果轻松活下去。我知道决定封闭我内心的后果,但是我无法预见这是多么沉重的损失。因为我对友情的需要变得巨大,以至于我拒绝了友情。我相信我的朋友们——梅赛纳斯、阿格里帕、萨尔维迭努斯——永远不能完全明白那种需要。

不知未来的年轻人,将生活视同于史诗中的历险,一次奥德修斯之旅,穿过陌生的汪洋与无名的岛屿,其间他将会试炼并证明自己的力量,从而发现自己有不死之身。中年人活过了自己一度梦想的未来,将生活视为一场悲剧;因为他懂得了无论自己力量多大,也敌不过偶然的势力与他名之为众神的自然规律,也懂得了自己终有一死。然而晚年的人,如果恰如其分地扮演着他得到的角色,一定会将生活视为喜剧。因为他的各种胜利与失败汇合了起来,一边不比另一边更成为自豪或羞耻的理由;而他既不是战胜了势力的英雄,也不是被势力摧毁的主人公。像任何一副总在演戏的贫乏可怜的皮囊,他领会到自己演过的角色太多,以至于不再有本人可言。

这些角色我今生都演过;现在,到了我演最后一个角色的时候,如果我自信已经逃脱了构成我一生轮廓的那出蹩脚喜剧的话,这也许只是最后的幻象,是剧终前作为压轴的反讽机关。

青年时代,我演过学者的角色——意思是,一个审视他没有知识的事物的人。我与柏拉图及毕达哥拉斯的信徒一起,漂越过灵魂据说在它寻找新的肉身之际漫游其中的迷雾;有个时期,我深信人与兽譬如兄弟,不肯食肉,对我的马匹有了一种我不曾梦想的亲缘之感。与此同时,我又毫无困难地同样全然接受了巴门尼德与芝诺的相反学说,安心自在于一个绝对实在而没有运动的世界,一切意义都限于此世,因此它可被无限地操纵,至少对沉思的头脑是如此。

当我周围接踵而来的事件改变了情势,我戴上军人的面具演出指派的角色,也没有觉得不宜。在遍布世界的海域与陆地,我进行过内外战争……我两次举行小凯旋式,三次大凯旋式,二十一次被敬称为胜利大元帅。 然而,如他人暗示那般(也许我还不值得这样委婉),我是个漠不关心的军人。我名下有过的任何胜利,都得归功于用兵比我擅长的人——先是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后来是他所发明的战术的继承者。在我军旅生涯早年传开的诽谤和谣言与事实相反:我不比别人更胆怯,也不乏忍耐征战之苦的意志力。我相信我当时对自身存亡比现在更近乎漠不关心,而对于战争严酷的忍耐,给了我一种此前此后我在别处都找不到的奇特的快乐。但我向来觉得战争一事不管多么必要,总有一种怪异的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