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两个教会(第4/8页)

克尼克听从了这个指示,不久就感到轻快多了。

在此之前,他一直过于重视他要担任的业余珠戏教师的差使——这是他奉派来此的表面任务——而这个修道院的神父们,却如接待不得不保持良好风度的友邦使者一样接待他。而到最后,当嘉华修斯院长终于想起这个工作,因而集合几位已修珠戏艺术入门课程的僧侣,希望他给他们来个高级课程时,结果使他大感意外且极为失望的是:在这个好客的地方所培植的这种高尚游艺,不但程度极为肤浅,而且纯属业余玩票性质。显而易见,他只好以此道的浅显程度为满足了。虽然,他终于逐渐体会到:他奉派来此的真正目的,并非为了提升这个修道院里的珠戏水准。以浅显的技巧教导这几位浅尝此道的神父这种浅显的工作,真是太容易了,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任何其他内行,就是距离英才学校的程度再远一些,亦可胜任这个事情。由此看来,可教学工作并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标了。他由此体会到:他被派来此的目的,大概是学习的成分多于教导的成分了。

但当他想到他已明白此点之时,当他想到他在这个修道院中的威信之际,他的自信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强化。此种了悟可算来得正当其时,因为,在此作客固然非常写意,但他已经感到他的驻留好似一种惩罚性的调职了。话虽如此,但有一天,他与院长交谈时偶然提及了中国的《易经》。这位院长显出了热烈的兴趣,略略问了几个问题之后,发现他的这位贵宾出乎意料地通晓中文和《易经》,因而不加掩饰地表示了他的喜悦之情。这位院长也喜欢《易经》,因为他不识中文,故而对于这本占卦书及其他中国神秘学的认识也颇有限——这个修道院中的大部分同仁,因为对于学术的兴趣范围较广,有了这样一种无伤大雅的认识,似乎也就满足了。然而这个有头有脑的人,比起他的贵宾来,自然要老练、世故得多,故而对于古代中国人对于政治和人生的态度与精神,显然具有一种真实的同情。于是,一席不同寻常的热烈谈话由此展开了。一种真正的温暖注入了宾主相见以来常见的那种淡然的虚礼之中。谈论的结果是:克尼克答应每周对院长讲两次《易经》。就在他与这位院长东主的关系这样变得愈来愈有趣味,愈来愈有意思之时,就在他与那位风琴师的友谊日渐看好而他所居住的这个小小的教会国度也逐渐变成他所熟悉的领土之际,他在离开卡斯达里之前所占得的卦辞,亦已近乎完全应验了。作为一个带有资财出外远行的旅人,他不但有了旅居的住处,同时也“得”了“童仆贞”的回应。这个旅者感到他有理由将此卦的应验解释为一种吉兆——解释他真是“怀其资”的一种卦象。换言之,在他远离他的学校、老师、朋友、支持者和赞助人时,在他远离卡斯达里那种裨益身心的家庭氛围时,他是怀着那个学区的精神和力量而来的,而他如今亦正在他们的协助之下迈向一种积极而又裨益于人的生活境界了。

卦中预言的“童仆”,结果应验在一个名叫安东的神校学生身上。这个青年以后虽然没有在克尼克的生活中扮演什么角色,但在约瑟驻留修道院期间所具的那种特别的纷乱心情中,却也成了预示某些大事的一种先兆。安东是个口风紧闭的小伙子,但看来颇有气质和才能,差不多就要进入修道士的僧团了。克尼克时常在过道中碰见他,而他几乎又不认识任何其他神校学生,因为他们都闭门局处于一个“来宾止步”的边厢之中。显而易见的是,当局不许神校学生与他接触,不许他们参加珠戏课程。

安东在图书馆担任助理员,每周到班数次。克尼克就在此处遇见他,有时与他交谈几句。日子久了,克尼克看出这个有着浓眉深眼的青年,对他表露一副愿意效劳的热情,那是一种典型的孩子气的敬慕之情,这已是他时常碰见的神情了。虽然,每当碰见此种神情时,他总要回而避之,但在很久以前,他早就将它视为卡斯达里教会生活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重大要素了。但在这个修道院中,他决定加倍小心;他感到,如果他对这个仍在接受宗教教育训练之下的孩子发生任何支配性的影响,对于地主殷勤待客的好心将是一种冒犯。尤甚于此的是,他很清楚,忠贞不二是此间的重要圣训,而他觉得,这似乎可能使一种孩子气的依恋变得更加危险。不论如何,他必须避免让任何有冒失或开罪于人的情形发生,因此他要好好约束自己的言行。

在他时常遇见安东的那座图书馆中,他也认识了另一个人,此人因为其貌不扬,几乎无法一下看出他的内涵。但不久之后,他不但看出他不同凡响,而且在他以后的余生中,以只有对现已退休的音乐导师才有的那种铭感的心情敬爱他。此人是约可伯斯神父,也许是本笃会中最杰出的历史学家了。那时他大约六十岁,是一个身材瘦小的长者,一个长而多筋的脖子上,长着一个鹞子似的脑袋。从正面看去,他脸上有着一种沉滞而没有生气的表情,因为他很少抬头向外张望;但从他的侧面看来,有着强烈曲线的前额,深深的皱纹刻画在他那尖锐的鹰钩鼻梁上面,以及,虽然颇短,但样子非常可爱的下颚,在在都显示他有一种不含糊而有创意的性情。

这位沉静的老人——顺带一提,面对熟人,却又显得活泼非常——有一张属于他自己的书桌,摆在与图书馆大厅相隔的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面,这个修道院中虽然有着那样多的无价宝书,但他似乎是其中唯一认真工作的学者。约瑟·克尼克之所以注意到约可伯斯神父其人,说起来还是由安东这个神学见习生偶然引起的。克尼克注意到,这位学者置放书桌的那个研究室,几乎被视为一个私人的领域,少数几个使用图书馆的人,只有在必要时才会涉足其中,而且会轻轻地踮起脚尖走路,深恐打扰到他——尽管这位埋首书中的神父,似乎根本旁若无人。不用说,入乡随俗,克尼克自然仿效了这种周到的克己办法,进而与这位勤奋的老人保持一段侵犯不到的距离。

然而,有一天,安东拿一些书给约可伯斯神父时,克尼克注意到,这位青年在那敞开着的书房门前流连了一阵子,不时回头凝望那位埋首工作的学者。安东的脸上露着一种仰慕之情,一种夹着有良好教养的青年有时对老弱妇孺表现的那种殷勤体贴与扶助的敬慕之情。克尼克的第一个反应是高兴;这个景象的本身就是一种使人感到愉快的情景,显而易见,安东能够如此照顾年老之人而无任何物欲的痕迹,乃是一件难得的事情。随后而来的是一个颇为讽刺的心念,一个几乎使克尼克感到羞愧的想法:这个机构的治学风气真是差劲,竟使这唯一认真用功的学者被人当作一头怪兽看待。虽然如此,但安东敬慕这位老人的神情却也使克尼克睁开了眼睛,他由此察觉了这位饱学的神父其人。他自己也不时向这位老人瞥上一眼,看出他有着罗马人的那种外形,由此而逐一发现到,约可伯斯神父似乎是一位心智和性格都很不凡的奇人。克尼克早已听说他是一位历史学家,在本笃会教史的研究方面,可以说是无出其右的最高权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