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两个教会(第3/8页)

建立已有若干世纪的玛丽费尔斯修道院,曾经经历过西方历史的成长和苦难。它曾有过绽放和衰颓的时期,曾经度过复兴与腐朽的日子,曾在各时代和各方面有过卓著的表现。它曾一度成为经院哲学和辩论艺术的中心,至今仍然保有一座巨大的中世神学图书馆,几经沉滞之后,再度有了荣耀的提升。而后,它又以音乐,以其颇有好评的合唱队,以及由神父作曲、演奏的弥撒曲和神谭曲,而扬名于世。打从那时起,它就有了一种优美的音乐传统,半打的栗色木柜满贮着音乐的手稿,还有一架全国最好的风琴。而后,这个修道院进入了一个政治时期,同样的,这也留下了一种传统,以及某种手腕,在战争和野蛮时期,玛丽费尔斯曾有数次成为一座理性的小岛,各党各派的有心人士,都小心翼翼地彼此协调,到这里来探求和解的途径。还有一次——那是它在历史上的最后一个高潮——玛丽费尔斯成了一个和平条约的诞生地点,缓和一下凋蔽的民生。其后,一个新的时代展开了,卡斯达里应运而生,这个修道院表面上采取静观的态度,但骨子里仍然怀有敌意,说不定是出于罗马的谕旨。教育委员会函请该院惠予接待一个人到该院经院哲学图书室做一段时间的研究工作,结果遭到婉拒。另外,函邀该院派一位代表出席一次音乐学家研究会,结果亦然。卡斯达里与该院之间的交往,最初开始于比约担任该院院长期间,肇因于这位院长暮年对玻璃珠戏发生了浓烈的兴趣。自此以后,一种虽然不很积极,但还算友好的关系终于展开了,而互相交换书籍、彼此招待来人的工作,于焉开始。克尼克的支持者,亦即音乐导师,年轻时曾在玛丽费尔斯待过几个星期的时间,在那里抄录音乐手稿,还弹奏过那台著名的风琴。克尼克既然知道这件往事,对于他这位可敬的导师时常津津乐道的那个地方,也就心向往之而乐于前去待上一个时期了。

他到玛丽费尔斯之后所受的尊重和礼遇,远远超过了他所预期的程度,不免使他颇为局促不安。毕竟,这总算是卡斯达里有史以来第一次派遣一个珠戏高手前来该院做一次不定期的居留。杜布瓦曾对约瑟表示,他在该院驻节期间,尤其是刚到该院的初期,不可将他自己视为一个与卡斯达里无关的个人,只应将他自己视为卡斯达里的代表,因此之故,他唯有以一位大使的身份去接受和表现当有的礼貌和可能的超然态度。此种态度协助他度过了他最初感到的那种“不敢当”的尴尬情况。

同样的,他不久也就克服了那种生疏、焦虑,以及轻度的兴奋之感,这些,最初几夜曾使他感到烦恼不安而难以入眠。又因嘉华修斯院长向他表露了和蔼慈祥的态度,使他很快就在那种新的环境当中感到轻松自在了。那里的清新空气和风景,使他颇感愉快。这座修道院位于粗犷的山野之间,四周有悬崖峭壁为其屏障,当中一片嫩绿的草地则牧着漂亮的牛羊。他其乐融融地品味着那些雄伟而又坚实的古老建筑,其中有着许多世纪的历史可以拜读。他占住客舍顶层上面的两个房间,对于那里的优美、简朴,以及舒适,颇为欣赏。他在这个小小的城邦里寻幽探胜,漫步于它的两座教堂、修道院、档案室、图书馆、院长室,以及院落之间,作为一种消遣,而它那些蓄满牲口的畜厩,汩汩作响的喷泉,有巨型拱顶的地窖里储存着美酒和水果,它的两间餐室,那著名的会堂,那些照顾周到的花园,以及铜匠、鞋匠、裁缝、铁工等等世俗兄弟的厂房——所有这一切,都在那座最大庭院的周围,形成一座小小的村落——也都是他的休闲之地。他获准进入图书馆查考资料;风琴师带他看了那台巨大的风琴,并让他演奏一番;而那些栗色的橱柜对他具有一股强烈的吸力,因为它们里面保存着大量从未出版,且少为人知的早期音乐手稿,等人去加以研究、整理。

修道士们似乎并不急着要他展开他的公务。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乃至一周一周地过去了,仍然没有一个人提起他到那里的目的。不错,他到那里的头一天,曾有几位神父,尤其院长本人,热切地与约瑟谈到玻璃珠游戏的种种,但没有一个人提及珠戏课程或与珠戏相关的系统作业。至于其他方面,克尼克也感觉到,修道士们的举止、生活方式,以及彼此交谈的语调之中,都会有着一种非他所知的节拍。这些神父们似乎都有着一种令人起敬的从容,一种悠闲而又温厚的耐性,连那些颇爱活动的兄弟,也都有着这种性情。这是他们这个教派的精神,是一个历经变乱而屹立不倒的古老社团所具的那种千年至福样的步调。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有这种精神,就像每一只蜜蜂一样,与全窝的蜜蜂同甘共苦,同寝共息,共同分担全体的命运。本笃会的这种脾性,乍一看来,似乎没有卡斯达里的生活那么富于知性、弹性、尖锐性,以及积极性;但从另一方面看来,却也较为沉着,坚定,老成,较能抵御灾难的袭击。这里的精神和心情,早就达到了与自然打成一片的意境。

克尼克怀着好奇的心理与强烈的兴趣,对这个修道院中的生活情调敬佩得五体投地,因为,这个修道院,在卡斯达里尚未在人间建立之前——即使在那时,亦已有1500年的历史了——不但就已有了近乎目前的成就,而且与他天性中沉思冥想的一面十分契合,他在这里是一个受到礼遇的贵宾,所受的礼遇远远超过了他的期望而使他有了受之有愧的感觉;然而他又明白地感到,所有这些礼遇,只是一种形式和习惯上的事情,既不是特别对他自己这个人而发,也不是因了卡斯达里或玻璃珠戏的精神可佩而作。而是,本笃会的这些教士在展示着一个古老权力对待一个晚辈团体的庄严礼数。对于这种潜在的优势,他只有一部分的心理准备,而在他在玛丽费尔斯待了一阵子之后,由于生活过得十分写意而使他开始有了不安之感,乃至不得不更进一步向他的上级请问如何处之的指示。珠戏导师亲笔回了他如下数语:

“你研究那里的生活之道,尽管运用你所需要的时间,不必焦虑。利用你的日子学习,努力使你自己受人喜欢和利用,只要你感到你的东主们乐意接纳就行,但不要使你自己勉为其难,更不要显出些微急躁的样子,不要像受到比他们更大的压力。纵使他们每天皆如来宾刚进大门一样待你一年的时间,你都从容不迫地从善如流,莫说一年两年,就是十年以上,你都表现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你不妨将这事视为磨炼耐性的一种考验。好好静坐,设使你有度日如年的沉滞之感,不妨每天放开几个钟头的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去做一些常规的工作,例如研究或抄写手稿之类。但要避免给人孜孜不倦的印象;不论何人,如欲与你闲聊,不妨悉听尊便,奉陪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