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珠戏导师(第3/7页)

当然,这并不是唯一的一种传说,但英才选手的一种传言却指出了:一群野心家,虽已看出情况岌岌可危,但抵死不肯插手救援。此盖由于,他们对于大师所怀的敬意,被他们对于他的影子所怀的恶意抵消了;他们为了要让巴尔川完全栽倒,不惜使导师本身蒙受其害。

不久,又有消息传出说,导师曾在病榻上恳求他的代理人与两位资深英才选手和平相处,不要危及珠戏节庆。次日,有人断言,说他已经口授了他的遗嘱,同时还提名了他所认为合适的继任人选。并且,所提的名字也已悄悄传了出来。还有其他种种传言,亦与导师病情逐渐恶化的消息一起传播开来。而在大礼堂和贵宾室的人们,精神也日渐消沉——虽然,还没有人消沉到放弃竞赛和束装离去的程度。尽管大会在表面上看来进行得有板有眼,但整个会场都笼罩着一片阴郁之气。不用说,以往年会所见的那种愉快欢腾的气氛是没有了;待到大会闭幕的前一天,这个竞赛会的发起人汤玛斯导师,竟然闭起两眼,长辞人间了,尽管当局者们曾经阻止噩耗的传出,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奇怪的是,不少与会人士,反而因此松了一口气,感到轻松自在起来。珠戏学生,尤其是英才选手,都受到指示,在珠戏大会结束之前,不可穿着丧服或佩带丧章,必须按照排定的时间表继续下去,使表演与静坐交替进行,不得中断。然而,尽管他们都毫无异议地照做了,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天的最后一个动作,但他们仍然禁不住露出了哀伤之情,就如那是为这位可敬的死者所做的一种丧礼似的。他们环绕着这位缺乏睡眠,面色苍白,并且力尽神疲的巴尔川,而他则半闭着眼睛,带着孤单冷漠的神情,继续执行他所代理的职务。

克尼克一直由他的朋友德古拉略斯与英才选手保持密切的接触。身为一位老手,对于此种情势和情绪,他已有了充分的感受,只是他没有让它们影响他的心志罢了。从揭幕后的第四或第五天起,他就着实地禁止佛瑞滋拿与导师病况有关的消息烦他了。对于悬在大会上空的那片悲剧性的乌云,他不但已有所感,而且十分明白,他不但以难过和深切的关注之情挂念这位导师,同时还以不安与悲悯的心情想到他的影子巴尔川——尽管他对导师之死负有一部分责任,似乎该受谴责。但他只管集中精神,把全副身心用在静坐观想那些结构美妙的珠戏历程上面,而不让任何真实的或神话的传闻影响到他的心绪,因此,尽管人事纷扰有如乌云蔽日,但他对这次赛会所得的体验,仍是一种隆重的提升。

大会结束时,巴尔川避开了一个额外的负担,没有以副导师的资格接见贺客和教育委员会诸公。为珠戏学生举办的传统庆功会也被取消了。最后一场音乐节目一经演毕之后,教育委员会立即宣布了导师死亡的消息,而珠戏学园亦跟着依照规定展开悼念的事宜,仍然寄居贵宾室的约瑟·克尼克,亦参加了这次追思的仪式。他们依照卡斯达里的传统习惯,为这位好人——人们对他仍然怀有崇高的敬意——举行了简单而隆重的葬礼。他的影子,曾在大会期间强打精神鞠躬尽瘁的巴尔川,对于自己的处境至为了解,因而告假到山中徒步散心去了。

整个珠戏学园,实在说来,整个华尔兹尔,到处都沉浸在哀伤之中。也许没有一个人曾与这位已故导师有过密切而又显然的友谊关系,但他那种卓绝而又完美的贵族气质,加上过人的才智和修养有素的审美功夫,使他成了大体上以民主为基调的卡斯达里难得一见的摄政与典范。卡斯达里人一向以他为荣。我们如果说他对于激情、爱情,乃至友情的境域,悉皆敬而远之的话,那正是使他成为青年热烈敬爱对象的原因。这种庄严而又尊贵的气派——这使他得了一个相当敬重的绰号:“大人”——尽管曾经受到强烈的反对,但事经若干年后,却为他在教会组织最高会议和教育委员会的会议和工作上赢得了一种特殊的地位。

不用说,他的继任人选的问题,成了热烈讨论的事项,特别是在英才珠戏选手之间,讨论得尤为激烈。被这些选手设法推倒的影子离开之后,导师的职务便由英才集团本身投票表决,暂时分由三位临时代理人负责——当然,只是代理珠戏学园内部的事务,而非代理教育委员会的公务。依照传统习惯,导师的遗缺应在三个星期之内递补起来。一位导师如在辞世或临终之时,明白遴选一个没有竞争对象或不致受到争论的继任人选,只要经过一次全会通过,即可递补。这次,这个程序可能要费些手脚,需要颇长的时间始可完成。

在志哀期间,约瑟·克尼克曾经不时与他的朋友谈到此次珠戏大赛及其特别困扰的历程。“巴尔川这位代理人,”克尼克说道,“不仅以忍辱负重的精神毫不苟且地尽了他的本分——也就是说,他以鞠躬尽瘁的精神扮演了一位真实导师的角色——而且在我看来还不止此。他为这个珠戏大典牺牲了自己,就如那是他有生以来最后一次最为庄严隆重的公务行为一般。你们大家对他未免太苛刻了——岂止苛刻,实在太残忍了。你们本来可以挽救这次赛会并饶了巴尔川,而你们却没有那样做。我对此种行为不想表示意见;我想你们所以如此也许有你们的理由。但我现在要说的是,可怜的巴尔川既被排除了,你们也称心如意了,就该宽宏大量一些才是。等他回来时,你们必须在路上迎候他,并表示你们已经了解他所做的奉献了。”

德古拉略斯摇摇他的头。“我们不但已有了解,”他说,“同时也领受了。你很幸运,能以来宾的身份参加这次大赛;在这种情形下,你对事情的经过情形也许不太清楚。不,约瑟,纵使我们对巴尔川有任何同情之心,也不会有采取行动的机会了。他已经明白他的牺牲在所必然了,故而也就不想再来一次了。”

直到此刻,克尼克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陷入了一种扰攘的沉默。他现在已经明白到,他既不是以一个真正华尔兹尔人,也不是以一个与他人同志的人,而是以一个事实上更像来宾的人,体验这些节日的实况;因而直到这时,他才确切地体会到巴尔川的牺牲性质。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巴尔川是个想出风头的野心家,因为力不从心而栽倒,故而不得不放弃他的野心,乃至只好勉力忘掉他曾是一位导师的影子,曾是一个年度大会的头目。直到现在,听了朋友的最后这几句话,他才惊讶地明白:巴尔川已被他的裁判们完全裁定而一去不再回头了。他们不但曾经容许他主持赛会直到闭幕,而且亦曾给予足够的合作,以便使大会进行到底而不致家丑外扬;但他们之所以这样做,亦只是为了保全华尔兹尔的体面,而不是为了巴尔川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