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珠戏导师(第4/7页)

实在说来,影子这个职务,不仅要得到导师的完全信任——关于此点,巴尔川是得到了,但并不止此而已:他还须得到英才选手的同等信任才行,不幸的是,他没有得到。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他犯了大错或一意孤行,教会组织不但不会像他的导师兼模范一样支持他,更不会护卫他。既然没有这样的权威为他撑腰,他就只有乞怜于他的老同事,亦即那些珠戏教师了。而设使他们对他没有敬意的话,他们不但不会支持他,反而成了他的判官。如果他们不肯让步,这个影子就完蛋了。相当可信的是,他到山里远足没有回来,而不久消息传来,说他坠崖丧生了。这件事情就这样告一段落,不再有人提起了。

同时,教会组织和教育委员会的高级官员与董事们,每日接二连三地在珠戏学园出现,英才选手和行政人员都被召去问话。所讨论的事情时有传闻,但也不出英才集团的本身。约瑟·克尼克也被召问了,一次是教会组织的两位董事,一次是一位语言导师,然后是杜布瓦先生,接着又是两位导师。也曾被召询问多次的德古拉略斯,对于他所谓的这种秘密会议气氛,不但显得兴高采烈,同时也说了一些无伤大雅的笑话。约瑟早在节会期间就已注意到,他以前与英才选手之间所建立的一点亲密关系,已经所剩无几了,而在这种秘密会议期间,他更是痛苦地看清了此点。这不只是说他像个外宾一样歇足宾馆而已,同时,他的上级似乎也以同辈的身份对待他。英才选手的本身,作为一个集团的教师们,都已不再以伙伴的态度接纳他了。他们对他装出一种嘲讽的礼貌,或者,说好一点,摆出一种逢迎的冷淡。他们早在他接受玛丽费尔斯的差事时就开始疏远他了,但这不仅正常,而且自然。一个人一旦采取步骤,从自己走向劳役,从学生或教师的生活转而成为教会组织的成员之后,他便不再是一个伙友,而是将要变成一个上司或老板了。他既不再属于英才集团,他就得明白他们此时要对他采取一种批判的态度了。这种情形,凡是处于他这种处境的人,都是难以避免的事情。所不同的是,此时他所感到的这种疏远和冷淡,显得特别强烈,部分原因在于这群英才人物此时顿失依靠,即将接受一位新任的导师,故而以一种防卫的态度,借以巩固他们的阵营;部分原因在于他们刚以残忍无情的态度对待过前任导师的影子巴尔川。

一天晚上,德古拉略斯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之下,一路奔跑着走进宾馆。他找到克尼克,将他拉进一间无人的房间,把门关上,然后大声叫道:“约瑟,约瑟!我的上帝,我早该猜到了,我早该知道了,好像十分……啊,我已经欣喜若狂了,真不知该不该高兴。”珠戏学园的这位消息灵通人士,就这样滔滔不绝地继续表示:这已不只是一种可能的事情,可以说已经是一种确定了的事情——约瑟·克尼克要被推选为玻璃珠戏导师了。曾被许多人视为汤玛斯导师先定继任人选的档案室主任,显然已在前天举行的复选中被排除了。在征询期间曾经一度领先的三名英才候选人中,没有一个得到一位导师或会董的特别眷顾和推荐。相反的是,两位教董与杜布瓦先生却转而支持克尼克。除此之外,前任音乐导师的一票也极有分量,因为他对几位候选人都有相当的了解,曾有几位导师征询他的意见。

“约瑟,他们要推选你当导师了!”佛瑞滋再度叫道,而他的这位朋友却用手掌掩住他的嘴巴。有一阵子,约瑟惊讶、兴奋的程度不亚于佛瑞滋,对他而言,那似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但在德古拉略斯还在报道在珠戏学园传述,与这次“秘密会议”的情况和经过相关的种种看法时,克尼克已经开始体会到他这位朋友的猜想似乎也不会错到哪里了。并且他的心里也已感到某种近乎赞同的东西,感到他不但已有所知,而且一直期待着的一件事情,一件不但适当,而且自然的事情。因此,他才用手掩住他这个朋友的嘴巴,并以一种责备的眼光瞥了他一下,好像突然与他有了一大截距离似的,接着冷冷地说道:“老兄,不要那样多嘴;我不想听这种闲扯。到你的同伴那里去。”

还有许多话要说的德古拉略斯,突然沉默无言了。他在这个十足陌生人的凝视之下,带着一副苍白的面色走了出去。据他后来表示,他起初感到,克尼克在此一时刻所表现的那种显著的沉静和冷漠,好像一顿拳头,一种侮辱,一记耳光,好像背叛了老友,对他的即将担任珠戏首领作了近乎不可理解的过分强调和预期。直到他开始离去时——他确实像个挨了耳光的人一般走了开去——也才体会到那种令人难忘的眼色——那种遥远、严肃,而又痛苦的眼神——所表现的意义,因而恍然大悟:他这位朋友并非因为受到命运的眷顾而傲视于人,只不过是虚心地准备接受而已。他说,他最近询及巴尔川其人及其所做的牺牲时,他才想起约瑟·克尼克所现出的那种忧虑神情和同情语调。如今看来,就如他本人即将牺牲自己并像影子一样消失不见了。他那时的表情显得自负而又谦下,得意而又温顺,孤高而又认命;就如他的容貌已经成了各种历任导师的雏像一般。“到你的同伴那里去。”他如此说。就这样,这个不可理解的人,就在他刚刚听到他自己即将担负一个新的大任的那一刹那一下子投入了那个新的情境,而从一个新的核心看待这个世界,而不再是一群朋友中的一个同伴了,再也不是了。

克尼克本来可以轻易地猜到,他这最后最高的感召,亦即珠戏导师的任命,就要来到了——至少亦可看出它的可能性甚至或然率来。但是这次,他的荣升,也使他吃了一惊。这件事情,他也许已经猜到了,事后他曾如此想,因此,他才嘲笑他那位热情的朋友德古拉略斯,不用说,后者自始就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任命,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两样,因为他总算在此事决定宣布之前几天推算、预测到了。实际说来,对于克尼克的当选,最高委员会可说没有异议——除了一点,也许是他稍嫌年轻了一些;他的前任大都在45到50岁之间才荣登这样的高位,而约瑟几乎还不到40岁。不过,对于这样的早升,法律上并没有明确的限制。

且说,佛瑞滋一经将他观察和预测的结果告知克尼克之后,他的这位朋友立即就明白到佛瑞滋所说的话没错;他不但当下就体会到他已当选的事实,同时也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因为,毕竟说来,佛瑞滋总算是个富于经验的英才选手,对于复杂的华尔兹尔这个社区,可谓了如指掌,巨细靡遗,而他所作的观察和推测,自然不会错到哪里。但他对这个消息所作的第一个反应,却是申斥他的朋友,拒绝听“这种闲扯”。佛瑞滋带着惊异和近乎受辱的神态走开之后不久,约瑟便到一间静坐室去整理他的思绪。他的静思从一件毕生难忘的往事开始。在他的心幕上,他见到一间空室和一架钢琴。室内透射着一道午前的清凉阳光,而它的门前则映现着一位英俊而又友善的男士——一位有着灰白头发的长者,纯净的面上露着慈祥而又庄严的神采。那时的约瑟还是一所拉丁文法学校的学童,带着既惊又喜的心情,在室内恭候着这位音乐导师,接着,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受人尊敬的人物,而这位来自英才学校传奇学区的导师,先是向他开示音乐的真谛,而后又逐步将他带进他的学区,他的境界,让他进入英才学校和教会组织,乃至使他成了他的同事兼道友,而这位老人如今功成身退,放开了他的魔杖和权柄,转变而成一位闲静少言,但仍慈祥,仍受尊敬,且更神秘的长老,不但仍以他的慈光和身教继续照顾约瑟的余年,而且总是比他超前一代,总是比他超前几个人生的阶段;而且在尊贵方面,在谦德方面,在师道方面,乃至在神秘方面,也总是比他高出不知多少倍,然而却又不知为他的支持人兼身教的模范,从容不迫地勉励他踏着他的足迹前进,就像一个时升时降的行星引着它的兄弟循着它的轨道运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