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遗闻(第4/14页)

亚历山大导师的表情因为变得愈来愈为凝重而罩上了一层阴霾,但他一直没有打断克尼克的叙述。

“情形并非如此,”克尼克继续说道,“我发出陈情书时,既没有认认真真地希望它得到合意的答复,更没有欢欢喜喜地盼望去接受那样的答复;但同样真实的是,我也没有打算将它视为一种无可改变的上级决定而恭恭敬敬地去接受一个否定的答复。”

“……没有打算将它视为一种无可改变的上级决定而恭恭敬敬地去接受一个否定的答复——导师,我没听错吧?”董事长插口问道,一字一顿地复述了对方的语句。显而易见,直到此时,他才完全体会到情况的严重。

克尼克微微鞠了一躬,“你当然没有听错。事实上,我根本无法相信我的陈情会有多大的希望,但我觉得我必须使它完成礼貌上的要求才行。我这么做可以说是提供教育委员会一个机会,以相当无害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但它如果避开这样一种解决办法的话,那么,不论如何,我的决定就是:既不愿被搁置,也不接受安抚,而是采取行动。”

“那么,怎么行动法?”亚历山大以一种低沉的声音问道。

“听命于我的心意和理智。我既已决定辞去现职到卡斯达里外面另找工作,即使得不到教育委员会的派令或准许……”

董事长闭起两眼,似乎听不下去了。克尼克看出他在做教会组织成员在遇到紧急事件时常用的应变技术,借以恢复自制之力和内心的镇定。其法是两度吐尽肺中的空气,而后屏息良久。克尼克望着亚历山大的面色微微苍白起来,而后在缓缓吸气的当中逐渐恢复了原有的血色。使得他如此尊重、如此敬爱的人遭受如此的精神折磨,克尼克感到颇为歉疚。他看着亚历山大睁开两眼,先是一副茫然若失的神情,而后焦点逐渐集中,终而至于恢复了原有的锐利。现在,他看到这双明晰、镇定,而又老练的眼睛,一双既能唯命是从、又能发号施令的眼睛——以一种隐约的警醒在凝视着他,以一种冷静的沉着在注视、探测、批判着他。他默然地承受着这种锐利的注视,支持了似乎好久一段时间。

“我想我现在已经了解你了,”亚历山大终于轻声说道,“你早就厌倦你的职务或者卡斯达里了,早就被想过俗世生活的欲望所苦了。你宁愿多多照顾此种心愿,而不太理会法令和你的职责。并且,你还觉得你不必信赖我们,不必向教会组织请教和求助。为了形式上的需要,为了减轻良心上的不安,你才给我们来上一道陈情——你明知不会受到接纳,但到讨论时可以指陈的那种陈情。且让我们假定你这种超常的行为不无理由,而你的意旨亦颇正当——我真的想不出别的说词。然而问题是,你的心中既然有了这样的念头、这样的意欲,以及这样的决定,骨子里已经成了一个叛徒,那你又怎能不声不响地待在你的办公室这么长久的时间,并继续执行你的职务?且如任何人所见的一样,完全无懈可击呢?”

“我来这里,”珠戏导师仍以不变的友善态度答道,“就是为了与你讨论这些事情,答复你所提出的一切问题。并且,我既已决定采取一意孤行的途径,也就下定决心:不到你对我的处境和行动有了相当了解,绝不离开希尔兰和你府上。”

亚历山大导师沉吟了片刻。“这是不是说你指望我赞同你的行动和计划?”他犹豫着问道。

“啊,我倒没有想到争取你的支持。但我倒希望你能了解我,好让我带着一份对你的敬意离去。这将是我离开我们教学区域的唯一办法。今天我已离开了华尔兹尔和珠戏学园,永远。”

亚历山大再度闭起两眼,感到自己好像被这个不可理解的人用使他闪避不及的闷棍狠狠打了一顿。

“永远?”他说,“那你是根本不想回到你的工作岗位了?我得说你真是一位奇袭大师了!今有一问——假如我可以问的话:你看你自己还是珠戏导师么?”

约瑟·克尼克取出他随身带来的那只小盒子。

“直到昨天我还是,”他说,“今天我将这些印信和钥匙奉还你——身为教育委员会的代表——就解除尘累了。徽章完整无缺,并且,如果你到珠戏学园视察业务的话,你会发现那里的一切有条不紊。”

教会组织董事长缓缓立起身来。他显得疲惫不堪,突然老迈了。

“暂时将你的盒子放在这里,”他干涩地说道,“假如我收下印信就算接受辞职的话,那我得提醒你:我并没有那样的权力。教育委员会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委员出席才行。你一向重视那些旧有习惯和形式,而我也无法一下就能适应此种新作风。也许我得请你等到明天我们继续面谈时再说。”

“我完全听候你的吩咐,董事长大人。多年相交,你不但早已知道我的为人,并且也知道我一向很敬重你。请你相信我,这点一直没有任何改变。你不但是我离开教学区域之前唯一想要辞别的人,而我现在与你相交,也不只是以教会组织董事长的身份称呼你而已。正如我将印信和钥匙交还你的手中一样,我希望你亦将废除我入会的誓词——等到我们把每一件事情皆做一番充分的讨论之后,大人。”

亚历山大以一种充满烦恼的探索神情迎住了他的注视,忍住了一阵悲哀的叹息,“现在离开我吧!你不但已经给了我足够一天的操心,并且还给了足够的思索材料,今天到此为止。明天我们做进一步的交谈,明天中午以前一个小时左右再来这里。”

他以一种礼貌的手势示意这位导师离开,而他这种勉力为之,但满不在乎,用以对待外人而非同事的礼貌,比他所说的任何言词都更使这位珠戏导师感到难受。

片刻之后,为克尼克去取午餐的那位侍者,将他带到一张贵宾席上,并对他说,亚历山大导师已经退去默想了,说导师今晚不想见客,又说客房已经为他准备好了。

珠戏导师这种突乎其然的来访且作出让人意外的宣布,使亚历山大受到完全措手不及的袭击。教育委员会的复函即是由他一手编写的,他不但料到克尼克迟早终究会出面一下,而且想到其后的讨论必有一些棘手。但他却没想到,一向以服从、有礼、谦逊而又圆融老到著称的这位导师克尼克,会有一天不约而来,不向教育委员会咨商就率尔自行挂冠求去,就以这种令人震惊的态度一脚踢开了所有的习惯和传统——这一切,都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绝不可能的举动。就算克尼克的态度、语气、言辞,以及礼式,仍和以往一样,然而他所说的每一件事情的内容和精神,又是多么骇人,多么无礼,多么奇异,多么令人感到意外!尤其是,完全不是卡斯达里人所能想得出的。凡是眼见耳闻过这位珠戏导师的人,都不怀疑他是身体有病、工作过度、情绪激动,乃至完全失却自制能力了。教育委员会最近派人到华尔兹尔所作的一次仔细调查,结果发现,不但没有一丝不安或混乱的形迹,即连珠戏学园的生活和课程,也没有任何疏忽的迹象。虽然如此,但这个令人惊骇的人,直到昨天还是他同事中最受爱戴的人,如今却来到这儿,丢下盛放印信和徽章的锦盒——就如那是一只手提皮箱似的——声称他已不再是珠戏导师,不再是教育委员会的成员,不再是教会组织的兄弟,更不再是一个卡斯达里人,而他此番前来的目的,只不过是向他说声再见而已。这是他就任教会组织董事长这个职务以来所碰到的最尴尬的处境,因此,要他保持外表的从容镇定,实在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