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遗闻(第3/14页)

而沉着、坚定,以及勇敢这些美德,又是怎样的呢?它们在量上也许已经减少,但在质上依然未变。纵然他不能照自己的意思前进,只可被人牵着走;纵然他要进行的事情不是独立的超越,只是绕着他四周的空隙打转,但这些美德仍因继续存在而保持它们的价值和效力。它们在于肯定而非否定,在于接纳而非闪避。就算他曾以主子和大众焦点的姿态自居,以此承受生活和自欺——以及由此而起的自决和负责——而不太仔细检讨这些事情的话,其中或许也会含有小小的美德。说来这也许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美德:为了某些不知名的原因,他有一种天生的倾向:行动多于求知,本能甚于理智。哦,对于这些问题,如果他能与约可伯斯神父谈谈,该有多好!

这一类的念头或幻想,在他进入静观的境地之后,仍在他的心中回响。与“觉醒”相关的似乎不是真理和认识,而是在这个真实的世界之中体验和证实一个人的本身。当你有了这样一种觉醒时,并不表示你已透入事物的核心而与真理接近了一些;只能说是你掌握、完成,或耐受了你本身自我对当前处境所取的态度而已。你并没有找到法则,但你有了决心;你并没有使你的道路伸入世界的中心,但你使它伸入了你自身个性的中心。这也就是觉醒的经验何以那样难于表达、何以那样难以缕述,与言语的陈述何以那样遥远的原因。语言似乎并非为了沟通此种生活境界而设计。一个人若要了解另一个人的心境,必须也要有过另一个人的处境,吃过另一个人所吃的苦头,或有过同样的觉醒经验,才有可能,而这乃是难得一见的事情。佛瑞滋·德古拉略斯有过若干程度的体会,普林涅奥·戴山诺利的认识更深一层。此外还能指出谁人?一个也没。

黄昏的余光已经开始谢落,他已完全沉入了他的思绪之中,已与他的实际处境完全隔断了,而在这时传来一下敲门的声音。他没有立即回应,敲门的人稍稍等了一会儿。接着又试了一次,敲得很轻。这次克尼克回应了:他站起身来,然后跟着来人走过秘书室,进入董事长的办公室。亚历山大导师走上前来迎接了他。

“抱歉,你不请而来,我们只好让你久等了,”他说,“我等不及地要听听是什么风突然把你吹来。不是什么坏消息吧?但愿不是。”

克尼克笑了起来,“不是,没有什么坏消息。不过,我真的来得这么出乎意料么?而你也真的不知我来见你的原因么?”

亚历山大向他露出了一种尴尬的神色。“嗯,啊,是啊,”他说,“我确有所知,例如,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那封传阅函件的问题,对你而言,自然没有得到适当的处理。教育委员会不得不作颇为简略的答复,语气与内容两方面不免令你有些失望,大人。”

“并不尽然,”约瑟·克尼克答道,“就复函的内容而书,我根本没指望得到任何另一种答复。至于语气,那倒使我非常高兴。我敢说这封复函的执笔人费了不少心血,几乎是一件苦差;我可以感到,他不得不在这封对我而言是又苦又辣的复函里面加上几滴甜美的蜂蜜。他做得十分漂亮,使我感激不尽。”

“那你是记得复函的内容了,敬爱的导师?”

“岂止记得?并且我得说,我不但了解它,同时也赞同它。我想这篇复函只能批驳我的陈情,加上一点温和的申斥,而不可能做别的任何事情。对于教育委员会而言,我那封传阅函件可说是一种出言不逊,完全棘手的事情——对此我绝对清楚。尤甚于此的是,其中既然含有一种个人的陈情,那它的表现方式可能也就不太相宜了。除了一种否定的答复之外,我几乎无法指望任何别的东西。”

“你能以这种眼光看待这件事情,”董事长带着几分苦涩说,“而使我们的复函不致对你造成任何种类的伤害,这倒使我们感到颇为宽慰。对于此点我们感到非常高兴。但我仍然不懂,你在写这封信时既已相信它不会发生任何效果——我没有误解吧?既未指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并且,实在说来,早就确信它将失败无疑了,那为何还要坚持将它写完并不厌其烦地加以誊清、发出呢?这个过程必然要费很大气力的呀?”

克尼克以友善的眼色望着他答道:“大人,我那封信含有两个要旨,我不认为两者都无益处。它里面含有一个私人的请求,请求准予辞去现职并派给另一个职务。我可以将这个私人的请求视为次要的目的,因为,每一个当导师的人,都应该尽其可能地将他的私事视为次要的目标。这个陈情的事是被批驳了,我不得不尽量利用此点。但传阅信函的里面,也含有一些与陈情大为不同的东西,亦即许许多多的事实和意念,都是我认为有义务促请教育委员会注意,并请你们大家慎重衡量的事情。所有的导师,至少是大部分的导师,都读到了我的申述——且不要说是我的警告了——尽管他们大都因了厌于吞食而大为烦恼,但不论如何,他们不仅读了,而且记下了我认为紧要的地方。他们没有为这封信喝彩,这是事实,但在我看来,这并不等于我的信没有效用。我并不是为了得到喝彩和赞许而写;实在说来,我写这封信的目的在于引起不安,在于吵醒他们。如果我为了你所说的原因而压住这封信不发的话,那我会非常后悔的。不论它的效果如何,至少它已发生了呐喊或呼叫的作用。”

“自然了,”董事长踌躇地说,“但这种解释仍然没有揭开我心中的哑谜。你写这封信的目的,既然在于将你的忠告、警告、呼吁,送达教育委员会,那你为什么又拿一个私人的请求,尤其是拿一个连你自己都相信不会或不可能获准的要求夹在里面,来减少或削弱你这些金玉良言的效力呢?直到此刻,我还是不懂。但我相信,我们只要好好谈一下,这件事就会得到澄清。不论怎么说,你这封传阅信函中有一个弱点:你将你的呼吁与陈情混为一谈了。我认为,你根本不必利用你的陈情作为说教的工具。假如你要拿某些危机向你的同事示警的话,无论用口头或书面陈述,都不难达到目的。那样的话,陈情的事情,可以单独透过行政管道向前推进。”

克尼克仍然以极度友善的眼神望着他。“不错,”他轻松地说道,“也许你是对的。然而——再将这事的复杂性衡量一下。无论是忠告还是说教,都不是平常、普通或一般的事儿——两者皆属不同寻常的事情,都是出于需要并打破常套的事情。不论何人,如果没有紧急的外在刺激,突如其来地请求他的同事记住他们整个人生的无常性和可疑性,都不是一种平常、正常的事情。身为卡斯达里的一名导师,请求调到教学区域外面去做一个蒙馆先生,去当一名启蒙老师,也不是一种平常、普通的事情。就其不同寻常的程度而言,我将信中两种互不相关的事项归入一类,十分恰当。在我看来,凡是认认真真读完全函的人,必然都会得到一个结论:这并不是一个怪人要向他的同事宣布他的预感并尝试向他们说教,因为这人对于他的意念和忧悲极其恳切,因为他不惜准备放弃他的尊贵地位和考绩,而从最卑微的基层从头开始努力,因为他已厌倦尊贵、安逸、荣誉和威权而要抛开它们,跳出它们。由这个结论——我仍然尝试站在读者的立场设身处地地为他们设想——可得两个必然的结果,因此,在我看来,情形似乎如此:其一是,这篇说教的作者不幸有些精神分裂了;否则就是,做这种烦人说教的人显然没有精神分裂;神志完全正常而又健全,这也就是说,他这些悲观说词的后面,必然含有一些不只是奇想和怪行的东西。那么,这些‘不只是’的东西,必然是一种真相,一种真理了。由于我曾想象这样的心理活动在读者的心中进行,因此我得承认我估计错误了。我的陈情与忠告不但没有产生相辅相成的效果;相反地,两者皆因没有得到切实的正视而被抛开了。不过,对于此种批驳,我既不觉得怎么难过,也没感到意外,因为,让我重复一句,说句老实话,我早就料到它有这样的结果了。并且我还得承认的是:我乐意见到它有这样的结果。至于我的陈情,只是一种佯装,一种姿态,一种形式而已,因为我早就断定它会碰钉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