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二、听罪神父(第2/9页)

那是一种微妙而又高尚的感觉。但到了相当时候,他又领悟到,即使是灵魂的本身,亦属尘世之物,故而亦可变成诱惑和陷阱。因为,每当有一位旅人步行或骑马前来,歇足于他的洞前,索取一口饮水,并请求这位隐者听他忏罪之时,就有一种满足和快活之感掠过约瑟的全身。他对他自己感到非常快意。待他一经发觉此种虚浮和自恋之心时,他又感到诚惶诚恐了。他常跪在地上恳求上帝宽宥,祈求上帝不要派悔罪的人,从附近苦行僧侣的茅庵或从俗世的村镇前来找他这个鄙猥的人。但如一时没有人来找他听罪时,他又感到自己没什么用处了;反之,如有悔过的人川流不息地蜂拥而来时,他又抓到他自己累犯的罪过。听人做过一些告解之后,他就感到自己好像打了摆子,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甚至不把忏悔者看在眼里。他叹了一口气,也承受了此种挣扎。此外还有一些时候,每次听了忏悔之后,他就对他自己加以着实的侮辱和惩罚。尤甚于此的是,他定了一个规则,不但要以手足的情分对待一切的悔过之人,而且还要以一种特别的敬意对待他们。他对他愈不喜欢的人,表现得愈是尊敬,因为他把每一个人都看成上帝派来考验他的特使。岁月如流,事隔多年之后,当他已近老境之时,终于获得了某种程度的沉静。在居住附近的人们看来,他似乎是一个没有瑕疵的人,已在上帝的里面得到了他的宁静。

但宁静也是一种生物,而生物也跟所有的生命一样,亦有它的盈虚消长,亦须适应环境、接受考验,乃至承受变迁。这就是约瑟·法默拉斯所得的宁静之例。它显得很不稳定,刚才还在目前,现在又了无踪影,有时近如手中蜡炬,有时又远如天边之星。隔不了多久,又有一种特殊的新罪和诱惑之感出现,往往使他的生活愈来愈难招架。这并不是一种强烈的情绪,不是一种勃然的大怒,不是一阵本能的冲动,情形似乎恰好相反。它是一种感受,起初颇易忍受,因为他几乎还察觉不出;它是一种没有真正痛苦或失落的情况,是一种松散、冷落而又厌倦的心态,只能以消极的用语,将它形容为欢乐的一种消失、一种衰微,乃至一种完全的缺乏。就如有些日子,既不出太阳,又不下大雨,但天空却愈来愈沉,沉得犹如包了厚纸一般;它灰灰暗暗,而非漆黑一片;它又热又闷,却没有山雨欲来的气势。在他接近老年的时候,他的生活也渐渐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变得愈来愈难分别清晨与黄昏的差异,愈来愈难分清平日与节日的差别,愈来愈难判断大喜与沮丧的时刻。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慢条斯理、拖泥带水、没精打采。他凄然地想道:这就是所谓的老境。他之所以有此凄然之感,乃因为他原指望老年逐渐消除他的烦恼,而过一种清朗自在的生活,使他得以逐步接近和谐而又圆熟的精神和平,可是而今,老年不但令他颇感失望,而且还在对他施以骗术,使他一无所得——除了此种厌倦、灰色,除了此种毫无乐趣的空虚,除了此种慢慢的餍足之感。尤其令他感到难以消化的是:纯然的存在、呼吸、夜间睡眠,活在这个小小绿洲旁边的岩穴里面,永远不息的晨昏轮转,旅客与香客的来来去去,骆驼客与驴子客,特别是那些前来拜访他的人们,那些愚蠢、焦躁,像孩子一样容易被哄的人们,前来对他诉述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罪过和恐惧、他们所受的诱惑和自控。他有时觉得,所有这一切,就像聚集于绿洲石塘里的些微泉水一般,首先流过青草,形成一条小溪,而后流进沙地,不久即行干涸而消失不见。同样的,所有这些告解,这些忏悔的流水账,这些生活的情况,这些良心的折腾,大大小小,真真假假,成打成百,愈来愈多,全都倾入了他的耳中。而他的耳朵可不像沙漠一般是个死的东西。他的耳朵是有生命的器官,不能永无止境地汲取、吞咽、吸收。它感到疲倦了,感到被滥用了,被填得过饱了;它渴望那些忏悔、焦虑、指控、自责的语言流溅赶快停止;它渴望宁静、死亡,以及沉寂赶紧取代这种永无止境的奔流。

就是这样,他希望了结。他疲乏了,已经受够了,已经超载太多了。他的生命已经沉滞了,毫无价值可言了。事情对他真是太过分了。致使他有时禁不住要来个了断,要惩罚他自己,消灭他自己,就像出卖人主的叛徒犹大所做的一样,将他自己吊死。就如魔鬼曾在他过苦行生活的初期陷害他而悄悄地将俗世的欲望、想法,以及情欲之梦注入他的心灵一样,如今这个坏蛋又以自我毁灭的观念来不住地加害他,使他从是否可以悬挂套索的观点来看每一棵树,使他从是否可以投身而下的角度来看附近的每一个悬崖。他抗拒这种诱惑,他努力挣扎,他没有屈服,他日以继夜地活在自恨的火焰与求死的渴望之中。生命已经变得无法忍受了,实在可厌透了。

约瑟终于走上了这样一条狭路。一天,当他再度伫立另一个悬崖上面时,他看到远处的天地之间出现了两三个细小的人影。显而易见,他们是旅客,也许是朝圣的香客,也许是想来找他听罪的访客。突然之间,他起了一个不可抗拒的渴想:赶快离开,尽快离开这个地方,立即逃避这种生活。打从他的心底生起的这个渴想,显得非常有力,十分自然,乃至扫除了所有一切的意念、异议,以及随之而来的顾虑——因为,一个虔诚的悔罪人,怎能服从一种盲目的冲动而无良心的交责之苦?但他已经奔跑了。他急忙赶回他所住的岩穴,因为他不但已在这儿挣扎了多年的时光,同时也曾在这儿经历过多次的得意和挫折。他草草地抓了一把枣子,匆匆地拿了三壶饮水,塞进他的破旧行囊,背在他的肩上,取了他的手杖,转身撇开了他这个本来熟悉的小家,像个被人追逐的亡命之徒,一个足不暇暖的浪游之客,逃开上帝和人类,尤其是逃开他曾认为最佳奉献的一切,逃开他的任务和使命。

起初,他疯狂地拔足飞奔,就如他在悬崖上面看到的那些细小的人影是赶来追杀他的敌人一般。但他拖着脚步走了一个小时之后,他的焦虑消退了。运动使他感到一种恰适的疲倦,于是他驻足休息,但不许他自己进食——因为他规定的日落之前不进食,已经成了他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习惯。他那在自我检讨中被串了的理性,在他休息的时候再度抬起头来。它透视了他这种本能的行动,要来一次适当的批判。而这个行动显然看来似乎颇为草率,但他的理性不但没有提出反对的批评,反而做了有益的观察。他的理性认为:这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做一件纯真、无害的事。就算这是一种逃避,一种突兀而又莽撞的逃避,但却不是一种可羞可耻的逃避。他抛开了一个已经不再适合于他的工作岗位。他以逃走来承认他辜负了他自己和可能在监视着他的上帝。他放弃了那日日反复的无益挣扎而供承他自己被打败了。他的理性判定:这里面虽然没有堂堂皇皇、轰轰烈烈、如圣如贤的东西可说,但不仅是诚实无欺,并且似乎也是无可避免。现在,他感到奇怪的是:他居然迟到如今才想逃走,居然忍耐了这么久的时间。如今他似乎觉得:他那么长久地守着一个失落的岗位,死死地不肯放手,原是一种错误。或者,这也许是受到他的自我主义,他的老亚当的怂恿。现在,他想他已明白此种执著何以导致这样的邪恶,何以招致这样险恶的后果,何以在他的灵魂之中造成这样的分裂和昏睡,乃至落得被魔所着的原因了,否则的话,他又能称他的死亡和自毁为什么呢?当然,一个基督徒不该与死作对:当然,一个忏悔者和圣徒应该将他的生命视为一种奉献;但自杀的念头完全是魔鬼的恶作剧,只有使灵魂接受邪魔的驱使而不听天使的管制和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