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早埋葬(第3/4页)

我的症状和医书里讲的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有时,我会在没有任何明显原因的情况下渐渐陷入一种半昏厥或半昏迷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没有痛苦,不能动弹,或严格地说不能思想,却有一种朦胧的生命意识,能模模糊糊地感到我床头那些人的存在。我会一直保持那种状态,直到发病期的那个转折点使我突然恢复全部知觉。在另一些时候,该病会猛然向我袭来,我马上感到恶心、麻木、发抖、眩晕,并一下子倒下。然后是一连几个星期的空茫、黑暗和沉寂,整个世界一片虚无。彻底的湮灭感无以复加。然而,从这后一种昏迷中,我的苏醒之缓慢却与发作之突然成正比。就像白昼降临于一个无友可投、无房可居、在漫长孤寂的冬夜漫步于街头的乞丐一样,那么缓慢,那么慵懒,那么令人愉快,灵魂之光重返于我。

除了这种昏迷的倾向,我总的健康状况似乎良好。我也没能察觉到这一普通的疾病对我的健康有任何影响,除非真可以把我日常睡眠中的一个特异之处视为其并发症。从睡眠中醒来之时,我从来不能够一下子就完全神志清醒,而总是一连好几分钟陷在恍恍惚惚和茫然困惑之中,思维能力基本上停止,记忆力则完全是一片空白。

在我所有的感受之中没有肉体上的痛苦,但却有一种无限的精神上的悲伤。我的想象力变得阴森恐怖。我说起“虫豸、坟墓和墓志铭”。我沉浸于死亡的幻想,而被过早埋葬的念头始终占据着我的脑海。我所面临的那种可怕的危险日夜缠绕着我。白天,沉思的痛苦令我不堪忍受;夜晚,冥想的折磨更是无以复加。当狰狞的黑暗笼罩大地,我怀着担忧的恐惧瑟瑟发抖,就像柩车上的羽饰瑟瑟颤抖。当天性再也不能支撑着不眠,我总要挣扎一番才被迫入睡,因为一想到醒来时说不定我会发现自己在坟墓中,我就禁不住不寒而栗。而当我终于进入睡眠,那也不过是一下子冲进了一个幻想的世界,在那个世界的上空,那个支配一切的阴沉的念头正张着它巨大的、漆黑的、遮天蔽日的翅膀在高高翱翔。

从无数在梦中这样压迫我的阴沉的幻象中,我只挑独一无二的一个记载于此。我想象我正陷于一次比平常更持久更深沉的强直性昏厥,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摁在我额顶上,一个急躁而颤抖的声音轻轻响在我耳边:“起来!”

我坐了起来。眼前一片漆黑。我看不见把我唤醒的那个人的身影。我既想不起我是何时陷入那场昏迷,也弄不清我当时身在何处。当我一动不动地坐着竭力想理清自己的思绪时,那只冰凉的手猛然抓住我一只手腕使劲摇晃,同时那个颤抖的声音又说道:

“起来!难道我没有叫你起来?”

“你,”我问,“你是谁?”

“在我所居之处我无名无姓,”那个声音悲哀地回答道,“我过去是人,现在是鬼。我过去冷酷,但现在慈悲。你感觉到我在发抖。我说话时牙齿在打战,然而这并不是因为夜,并不是因为这没有尽头的夜的寒冷。而是这恐怖令我难耐。你怎么能睡得安稳?这些痛苦的呼唤使我不能入睡。这些哀叹令我不堪忍受。起来吧!随我一道进入外面的黑夜,让我为你打开那些坟墓。这难道不是一副悲惨的景象?看吧!”

我放眼望去,那个依然抓着我手腕的看不见的身影已经打开了全人类的坟墓。从每一个墓坑中都发出微弱的磷光,所以我能看到墓坑深处,看到那些悲惨而肃穆地与虫共眠的裹着柩衣的尸体。可是,天哪!真正的安息者比未眠者少百万千万。有的被葬者在无力地挣扎,到处是惨不忍睹的躁动,从数不清的墓坑深处传来一种凄惨的被葬者的柩衣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而对于那些看上去已经安息的尸骨,我看到有许多都在不同程度上改变了它们被埋葬时那种僵直而不自然的姿势。我正这么看着,那个声音又对我说:

“这难道不是,哦,上帝!这难道不是一番可悲可怜的景象?”可不待我找到回答的字眼,那个身影已松开我的手腕,磷光熄灭,所有的坟墓都在猛然之间合上,从坟墓中传出一阵绝望的喧嚣,重复道:“这难道不是,哦,上帝!这难道不是一番可悲可怜的景象?”

夜里呈现出的这些幻象把它们可怕的影响延伸到了我清醒的时候。我的神经变得极度衰弱,我时时刻刻都在被恐怖折磨。我对骑马、散步,或是任何要我走出家门的运动都总是犹豫再三。事实上,我不再敢单独离开那些知道我容易犯强直性昏厥的朋友,唯恐在一次常见的发作之中,我会被不明真相的人埋掉。我怀疑我最亲密的朋友们的关心和忠诚。我害怕在一次比平时更持久的昏迷中,他们会被人说服,从而认为我不能再醒来。我甚至于担心,由于我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他们会非常乐意把我任何一次持久的发作视为完全摆脱我的充分理由。他们尽力消除我的疑虑,向我做出最庄重的保证,结果却是白费口舌。我逼着他们发出最神圣的誓言,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只有当我的身体腐烂到不可能继续保存的地步才可以把我埋葬。即便如此,我极度的恐惧仍听不进任何道理。在众多的措施中,我改造了我家族的墓窟,使其能够轻易地从里边打开墓门。只消轻轻地按一根伸进墓穴的长杆,那两道沉重的铁门就会很容易地打开。改造中还做了透气透光的安排,食物和水也将贮存在棺材边我伸手可及的地方。那口棺材衬垫得既暖和又松软,棺盖的设计依照了开启墓门的原理,另外加了一道弹簧,以至棺材里最轻微的动静都会使其自动开启。除此之外,从墓顶上还吊下一个大铃,按照设计,铃绳的一端将穿过棺材上的一个孔,紧紧地系在尸体的一只手上,可是,唉!与人类的命运抗衡有什么作用?即便这些设计巧妙的防范措施,也不足以避免被活埋的极度痛苦,不足以避免早已注定的痛苦之不幸!

一个重要时日来临,如同以前经常的那样,我发现自己正从完全无意识中浮入最初的那阵模模糊糊的存在意识,慢慢地(慢得就像蜗牛爬行)接近精神之白昼那灰蒙蒙的黎明。一阵迟钝的不安。一阵对隐痛漠然的忍受。没有烦恼,没有希望,没有努力。接着,在一阵长长的间歇之后,一阵耳鸣;接着,在一阵更长的间歇之后,一阵强烈刺扎感或刺痛感;随后是一阵仿佛遥遥无期的舒适的静止,在此期间清醒感正挣扎着进入思想,接着是一阵短暂的再度无意识,然后蓦然苏醒。眼皮终于微微眨动,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强烈而模糊的恐惧所引起的一阵像电击一般的震荡,这震荡使血液从太阳穴急涌到心间。然后是第一次明确的思维尝试。然后是第一次努力想回忆。然后是部分的、转瞬即逝的成功。然后记忆恢复到某种程度,以致我能认识到自己的状态。我觉得我不是在从一般的睡眠中醒来。我回忆起我陷入了强直性昏厥。最后,仿佛是被大海的波涛冲击,我战栗的灵魂被那种狰狞的危险压倒,被那个幽灵般的、挥之不去的念头压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