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早埋葬(第4/4页)

被这种幻想攫住之后,我在好几分钟内一动也没动。何以如此?我没法鼓起勇气动弹一下。我不敢做出努力去证实自己的命运,然而我心中却有一个声音悄悄对我说那是必然。绝望(不像其他不幸所唤起的那种绝望),仅仅是绝望驱使我,在久久的犹豫之后睁开了我沉重的眼皮。我睁开了眼睛。一团漆黑,漆黑一团。我知道这次发作已经结束。我知道发病期的那个转折点早已过去。我知道我已经完全恢复了视觉能力,可眼前一团漆黑,漆黑一团,只有那冥冥墨墨的永恒之夜的黑暗。

我试图尖叫。我的嘴唇和焦灼的舌头一起震动,但没有声音发自胸腔,胸口仿佛压着一座大山,肺部随着心脏急速地悸动,拼命地挣扎着想透过气来。

试图喊叫时上下颌的运动,告诉我它们被固定住了,就像通常对死者所做的那样。我还感觉到我是躺在某种坚硬的物质上,两边也是同样的物质紧紧地贴着我。到此为止,我还没有冒险动一动我的肢体,可现在我猛然举起两腕交叉平放着的双臂。手臂撞上了一块坚硬的木板,那木板伸延在我身子上方,离我的脸不超过6英寸高。这下我再也不能怀疑我终于躺进了一口棺材。

现在,在我无限的痛苦之中,降临了那个天使般可爱的希望,因为我想到了我那些预防措施。我扭动身体,一阵阵地努力想打开棺盖,可他纹丝不动。我摸索两只手腕想找到铃绳,可没有找到。此时希望永远地消失,一种更严峻的绝望却得意扬扬,因为我不仅发现棺材里没有我那么精心地准备的衬垫,随之我还突然感觉到强烈的湿土异味钻进我的鼻孔。那个结论已无法抗拒。我并不在家族的墓窟里。我是在离家之时陷入了一场昏迷,在一群陌生人当中,什么时候或者如何发生我已记不起来。而正是那些陌生人把我像狗一样埋掉,钉进一口普通的棺材,抛进,深深地,深深地,并且永远地,抛进了一个普通的无名无姓的坟墓。

当这一可怕的确信闯入我灵魂深处,我再一次拼命地大声喊叫。而这一次努力获得了成功。一声持久而疯狂的痛苦的尖叫,或者说惨叫,响彻那冥冥之夜的领域。

“喂!喂!好啦!”

一个粗鲁的声音回应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二个声音问。

“别嚷嚷!”

第三个声音说。

“你干吗那样嚎叫,就像一只山猫?”第四个声音问。随之一群看上去很粗鲁的人把我抓住,非常无礼地把我摇晃了好几分钟。他们并没有把我摇醒,因为我尖叫时本来就醒着,但他们使我完全恢复了记忆。

这个奇遇发生在弗吉尼亚州的里士满附近。我由一位朋友陪伴去那里打猎,我们顺着詹姆斯河岸朝下游走了几英里。夜晚来临,我们遇上了一场暴风雨。停泊在河边的一条给花园装肥土的单桅船成了我们唯一的躲避之处。我们充分利用了它,在船上过夜。我睡进了船上仅有的两个铺位中的一个,一条六七十吨重的单桅船上的铺位几乎用不着描写。我睡的那个铺位没有任何褥具。它最宽有18英寸。从铺面到头顶甲板的距离正好和它的宽度一样。我觉得当时挤进那个铺位就是件挺难的事。但我睡得很香,因为没有做梦,我醒来时那番幻觉自然是来自我当时所处的环境,来自我平时头脑中的偏见,来自我已经提到过的当我从长睡中醒来时在清醒神志,尤其是恢复记忆方面的困难。摇晃我的那些人是船上的水手和前来卸船的工人。从船上的装载物我闻到泥土的气味。捆扎住上下颌的带子原来是我自己包扎在头上的一条丝绸手绢,因为没有我习惯用的睡帽。

然而,我当时经受的那番痛苦无疑和真正被埋葬的感受别无二致。它们是那么惊人地,那么令人难以置信地骇人听闻。但真是祸兮福所倚,因为过度的痛苦在我心里引起了一种必然的突变。我的灵魂恢复了健全,获得了勇气。我出国旅行。我朝气蓬勃地锻炼。我呼吸天空自由的空气。我思考其他问题,而不是死亡。我把医书统统丢掉。我把“巴肯”[36]付之一炬。我不再读《夜思》[37],不再读对墓地浮夸的诗文,不再读吓唬人的故事,例如本篇。总之,我变成了一个新人,过着一个人的生活。自从那个难忘之夜,我永远地驱除了我那些阴森恐怖的恐惧,强直性昏厥也随着它们一道消失。也许,恐惧一直是我昏迷的原因,而并非其结果。

有那么些时候,甚至在理性清醒的眼里,我们悲惨的人类世界也会像一个地狱。可人类的想象力绝非卡拉蒂丝[38],能泰然地去探测地狱每一个洞穴。哀哉!那些数不清的阴森恐怖不可被视为纯然的想象,但就像陪着阿弗拉斯布顺奥克苏斯河航行的那些魔鬼,它们必须沉睡,不然它们会吞噬我们。必须让它们沉睡,不然我们将灭亡。[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