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的女孩》相信

我在社交网络脸书账号上有2391个朋友。不喜欢社交的人一定会对那些在网络上拥有2391个朋友的人嗤之以鼻,他们会觉得,竟然有人愿意和网上的人分享私人生活片段,还乐于浏览他们的喜恶和日常。有了这2391个网络朋友,我始终身处热闹的人群中,每当我打开智能手机或电脑,我就会把这些朋友请进我的生活。我很享受这么做,从中我得到了推荐的食谱;看到了在家里的、度假中的朋友照片,还有他们孩子的照片;我提出并收获了关于购物和用餐的建议;从不计其数的各种帖子中,我惊叹于动物世界的可爱。如果没有我的脸书好友,我压根儿不会发现,有个中国小女孩可以用温柔的话语和安静的抚摸给小动物催眠,不仅是小猫小狗,还有鸡、兔子、青蛙和蜥蜴。也是通过脸书,我了解到很多的书,也搜到了很多文章的链接,有的书现在是我的最爱,这些书和文章或改变、或加深了我对世界的理解。

显然,那些大多数与我分享片段和生活的人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我的朋友,只能算得上是友好的熟人和朋友的朋友。如果他们真是我的朋友,我就可以信任他们。因为那是我对朋友的定义:值得相信的人。

了解谁值得信任并不是一个新问题,但当更多人通过社交获得我们的生活和关注之时,对别人信任频率的增加就成为一个值得我们考虑的问题了。这些希望我推荐个工作岗位或是愿意租给我公寓住宿一晚的友善的熟人,值得我信赖吗?不会贪污新雇主的钱财吧?不会提供给我一张有臭虫的床吧?他们的推荐是明智的,还是他们在滥用这些物品的价值?

信任是种本能,如果你已掌握全部实情,那是不需要信任的,只有在无法验证的情况下才需要信任。但我相信,你可以通过测试来加强自己这方面的直觉;每验证一次自己的对错,你就又强大了一些。我发现一个判断值得信任与否的很好的方法就是阅读悬疑和恐怖小说,就像英国小说家宝拉·霍金斯(Paula Hawkins)2015年的小说《火车上的女孩》(The Girl on the Train )一样。

在我读这部小说之前,我已经对小说有了不少了解,这是一部关于一个名叫雷切尔(Rachel)的女孩的恐怖小说,她每天早晚搭乘通勤火车。我也知道那辆火车每天都会停靠在同一个地方,在这里女孩可以见到一对夫妇正在家里的露台上享用早餐,每天看到这对夫妇也正是女孩所期待的。她开始觉察到,自己竟然开始了解他们了。我还知道,她给他们取了名字,甚至虚构出他们拥有完美的生活。

我也知道,有一天,她会遇见让她震惊的事。一瞬间,所有的事情全变了。她去找了警察,之后不仅被卷入调查还被牵扯进涉事的每一个人的生活中。我所不知道的是,找警察对她来说到底是伤害更大还是带来了好处。

我为什么知道这些?原因很简单。这些就是出版商想要我了解的,因为他们把这些内容印在了美版精装封面的折页上。除非我非常不愿意读这个折页,否则我很难抗拒这些信息。

但在我读到这个折页之前我就听说过这部小说,很少有人会在完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读一本书,人们往往会从朋友、评论家、图书销售或是在线书评那儿对要读的书多少进行点了解。大多数人不会想去读一本书,除非他了解一些关于此书的信息,哪怕是这本书摆放在哪。

一旦你开始阅读《火车上的女孩》,你会立刻发现,雷切尔是个不可靠的叙述者,那是因为,她不会告诉读者事情的真相。关于不可靠叙述者的书有个良好传统:福特·马多克斯·福特(Ford Madox Ford)于1915年出版的《好士兵》(The Good Soldier )是最有影响力的,是本出色的关于婚姻和不忠的愤世嫉俗的小说;吉莉安·弗林(Gillian Flynn) 2012年出版的悬疑小说《失踪的女孩》(Gone Girl )是不可靠叙事者的又一例证,书中还包含了愤世嫉俗的婚姻观,和比《好战士》更加血腥的情节。

但是,如果你读了《火车上的女孩》,你会知道,雷切尔最终到底说的是实话还是假话。如果你还没读过,我不打算剧透。你应该去读一读,然后自行找到答案。雷切尔嫉妒心重,经常无理取闹,和她的前男友纠缠不清,她存在严重的性格缺陷但又活得很深刻,既富有同情心又容易惹人生气。你想信任她,又会不停地给自己很多理由不要这样做。当你刚刚认为猜出了后续情节发展走势时,又会发现其实并没有。

雷切尔如同大多数不可靠叙事者一样,根本不是一个真正的不可靠叙事者;她只是具有这种可能性而已。

跟随一个可能的不可靠叙事者来读书和跟随一个确定的不可靠叙事者是完全相反的,这其中的乐趣就在于你得到事实的真实性是不确定的,全部不确定或部分不确定。如果你知道叙事者本身就是不可靠的这一事实,而她又根本并非一个真正的不可靠叙事者,那很显然,她就是一个不诚实的人。

雷切尔是《火车上的女孩》中三位叙事者之一,让她这位主要人物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她承认自己在说谎,以此吸引人们认真听她讲故事(如果我承认事实,那信任就会溜走),而且她还有可能在对自己说谎。她就可能好像是夏洛克·福尔摩斯(Sherlock Holmes)和罪犯莫里亚蒂(Moriarty)的综合体。她酗酒、频繁夜出,所以,她自己也并不确定到底是否目击了事件过程和有没有参与实施。

她曾一度尝试被催眠,但当治疗师告诉她催眠中的“记忆回归”手段并不总是值得信任时,她拒绝了继续接受催眠(她的行为透露出,他说出的这些话对她来说具有特殊意义)。她告诉我们:“我不想冒险,我不能忍受脑海里再出现另外一种想象,但那其中又有很多记忆是不能信任的。那些混合的、已经发生变化的记忆会让我愚蠢地相信并非事实的事,局限我的思路,当我该往别处看时却害我只能盯着此处看。”

也许严重缺乏清晰思路的是我和很多其他读者为雷切尔们做过什么。总而言之,在我们处于狂发信息和频繁盯紧屏幕的状态中,或在我们自己有时喝多了而陷入的那个状态中,现实确实会变得模糊,而且有时候是我们让它模糊的。我读过哪些内容?我发过哪些文字?那是我见到的,读过的,还是梦到的?我们常常不得而知。这种状态就够吓人的了。但更令人恐惧的是,当我们确信我们的所见、所为或所读时,之后却发现我们其实从来就没这么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