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日

“这是你的标记,艾德。”

克鲁索从胸前的小包里抽出一张四四方方的包装纸。他摊开手掌按着纸,从桌子上推过去。

那个黑点,艾德想。

那天是8月6日,休息日中的休息日。岛上的饭馆酒吧休息的时间各不相同,但在这一天会重合,所有的营业场所没有一家开门——一年一次,一定会出现,同时又像日食一样稀少,在旺季的中间。这一天是短工们的节日。

“我们依据的是希登塞岛上最古老的那种房屋标志,”克鲁索开口说,他的声音很轻,“这是一种自创的文字,像如尼文[1],古时候烙在物品或者动物身上,甚至包括土地上,泥土上,总之就是人们拥有的所有财产上。”

他微笑着,盯着艾德的眼睛。

“一直这样,从希汀和赫金的传说时代,赫定岛的赫定王时代……”[2]

克鲁索一边数说着他们这个岛在北欧传说中的宿命角色,一边从胸前的口袋里一张接一张掏出皱巴巴的包装纸,“……比如《埃达》,还有《谷德伦[3]之歌》,那里面的国王们……”

显然,他脖子上挂的不仅仅是首饰工场的收入,还有整个如尼文的字母表。最后,他从那个鼓鼓囊囊、油腻发亮的小皮口袋掏出的写着字母的纸在数量上恐怕已经超过了那里面钱的张数,这种推测让艾德感到一丝欣慰。

“今天的夜会很长,”克鲁索继续说,“因为过节,所以这次咱们下午就开始分配住处。”他的声音听上去既严肃又忧心忡忡,每次说起遭船难者时他都是这种语气。克龙巴赫站起身,对四周的人点点头,回他的账房去了。

“接收工作在15点,汤也请提前到下午,还有洗身,所有水池放抹布和肥皂。标志埋在沙子里,头边或者脚边,你们就睁着眼。”

一切都合情合理,同时又很荒唐。似乎并没有人认真表示质疑,只有雷纳的眼神中带着冷冷的嘲弄。由于他和小隐形人是两口子,所以他们并不参与住宿的分配,吧台的两口子和克龙巴赫恐怕也是。

“好了。”克鲁索说着,从吧台后面像变魔术一样捧出一个新做的苹果蛋糕。

“梅特妈妈做的!”

“梅特妈妈,好人!”

里克给大家倒上烧酒,卡罗拉把蛋糕切开分给众人,克鲁索给大家添上新煮的咖啡,为了倒咖啡,他拎着沉甸甸的、冒着热气的不锈钢壶绕着饭桌走了整整一圈。他为每个人倒咖啡的时候都是同样的专注,轮到艾德时还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来说说位置吧,朋友们。”

大家马上七嘴八舌起来。克里斯手舞足蹈,兰波咬牙切齿,厨师迈克跳起来,比画着射了几脚门,那百分之百就进了,假如……他几乎吼了起来,把擦汗的布像套索一样在空中抡着,“百分之百就进了!”

“我建议艾德去左边,接辐条的位置,”克鲁索喊道,“你打左前卫,艾德,你防后场,如果有人进攻,你就补位,迎上去。”克鲁索的战术安排淹没在一片嘈杂声中。

艾德机械地点点头。他以前总是打左边,克鲁索肯定知道这一点。他是看到自己过来的,他还梦到过自己,而且他的房间里还有一架望远镜,能一直看到发生在遥远过去的事情……不管是后卫,中场还是前锋:总是左边。尽管他不是左脚。在左边却不怎么会用左边,艾德心想,就像他爸爸曾经说过的,连“在家用”都不够。多年来,(虽然整体还算稳定),这总能让艾德隐隐约约想到假象和虚伪,就像是欺世盗名一样。如今在岛上,特别是在克鲁索身边,这种让人难受的感觉还是不时会来骚扰他,压迫他。

“不一定非得是左脚,才能打左边!”艾德在一片七嘴八舌的声音中突然大声说道,声音过于大了。这早就已经不止是队员位置的分配问题了。

“我在后场,然后迎上去。我迎上去!”

他跳起来,带翻了自己杯子。桌边的人突然安静了下来。

“好,艾德,很好。”克鲁索说。雷纳耸了耸肩膀。

在那些如尼文中间笨拙地走来走去让艾德感到很不舒服。柔软的沙地让每一步都变得胶着、不灵活,没一会儿他就产生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仿佛腿越来越短,他不得不过一会儿就把头往上伸一伸,免得自己完全陷下去。有几个标记做得出人意料地随意,用的是非常小的、几乎看不见的贝壳,黑色的小石头或者细木棍,有些甚至就用草或者海藻。不过关键就在于要摆放得整齐、清楚,艾德想,因为这些标志都很像。他的如尼文标出的女孩儿坐在很靠前的地方,挨着波浪的边缘。她呆看着水面,就仿佛救星会从那里过来,一艘七帆船……

艾德看出了她的羞臊。她的胸很小,皮肤还不黑。她用两根手指把及肩的金色发卷绕来绕去。会有船来的,艾德想。

她叫海克,这是艾德第一次自己带遭船难者进克劳斯纳,或许是因为他到那时为止是唯一一个没有自己符号的人。他正在想现在应该做什么,应该怎么解释,海克已经脱掉了衣服。

“这是你的水池?”

“是的。”

那是他的水池。

“洗大件的水池。”艾德加上一句,他的脸一下子红了。

海克二话不说就爬进了石头盆里。她先是把一只脚放在比较低一些的餐具存放架上,在那儿蹲了一下,就好像在模仿一只巨大的、稀有的鸟,然后就一步跨进了水池。她早就什么都知道了,艾德想。

“水这样可以吗?”艾德问,他就像是个理发师一样,或者神职人员——在完成第一次洗礼仪式。这个念头从艾德的脑海中闪过,莫名其妙地。

“可以,”女孩儿说,“刚刚好。”

她转过身,把头朝前俯下,这显然是在要求给她的脊背打肥皂。

艾德平静下来。

他看着那根完美无瑕的脊柱,陌生而又不真实,脊柱上绷着雪白的皮肤。他从盆边上拿起布擦洗起来,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来来回回,从脖子一直往下,再往下,顺着被一分为二的,覆盖着闪亮泡沫并因为弯腰而紧绷的身体正中,一直擦到这头脊椎动物那个看不见的源头,最具诱惑力的那个点,他的手就仿佛心不在焉地到达那里,然后停留了非常短的,无法测量的一刻。

“头发,”艾德喃喃地说,“现在是头发。”

假如他知道什么的话,那就是这个了,埋葬两栖动物的时候他就见过头发……

这时克里斯也带着自己的遭船难者来到了洗碗间。他们用的是克鲁索那边的水池。他们的到来让这个程序突然变得简单了——这就是洗身,整个程序中的重要一环,如此而已。艾德突然知道还要做些什么了。他是站在自己水池边的一个洗碗工。他擦、洗、冲。海克顺从地伸展开身体,她的个子非常小,能够毫不费力地在他的水池里挪动。她垂下头,艾德拉起水管,但是水管太短了,女孩儿不得不再次转身,把头直接伸到水龙头下面,额头抵着石头水池的底,就像在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