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万别跟生人交谈(第2/4页)

外国人从编辑和诗人的长椅边走过时,瞟了他俩一眼,停住了脚,突然在几步远相邻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德国人,”别尔利奥兹心里想。

“英国人,”流浪者心里想,“瞧他还戴着手套,也不怕热。”

外国人打量了一眼池塘边围成方形的幢幢高楼,他显然是初来乍到,对这个地方发生兴趣。他把目光停留在高楼上层,那儿的玻璃窗里映射出耀眼的阳光,其中一轮扭曲变形的夕阳正在和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永别而去。他又把目光移向下层,只见玻璃中暝色苍茫,天渐渐黑了下来。外国人不知何故宽厚地一笑,眯起眼睛,把两手叠放在手杖镶头上,下巴搁在手背上。

“伊万,”别尔利奥兹道,“你呀,譬如说,把神之子耶稣的降生描写得非常出色而带有讽刺意味,可是问题的症结在于,耶稣降生之前早已有好多神之子诞生到人间,例如腓尼基人的阿多尼斯、弗利基亚人的阿提斯、波斯人的米特拉等等。简而言之,这些神之子包括耶稣在内,谁也不曾降临过人世,他们全是子虚乌有的。所以你不必去描写降生,还有什么智者来访[8],你倒应该写一写所谓智者来访是何等荒唐的传闻,否则按照你的讲述,倒真像是耶稣降生了!……”

这时,苦于打嗝的流浪者试图把嗝忍回去,他憋住呼吸,结果却打了一个更响更难受的嗝。这当儿别尔利奥兹也中断了讲话,因为那个外国人忽然站起身,朝两位作家走过来。

他俩惊奇地望望他。

“请原谅,”来人开口道,他说话带着外国腔,但吐字倒还准确,“我与二位素不相识,不揣冒昧……二位的治学高论很有意思,所以……”

外国人彬彬有礼地摘下贝雷帽,两位朋友只好欠身鞠躬。

“倒像是个法国人……”别尔利奥兹心里想。

“他是波兰人?……”流浪者心里想。

补充说一下,外国人一张嘴搭话时诗人就觉得他讨厌,而别尔利奥兹倒几乎喜欢上他了,也不是喜欢……怎么说呢……觉得他蛮有意思吧。

“可否让我坐下来?”外国人礼貌地问道。两位朋友不由自主朝两边挪挪身子,外国人灵巧地坐到他俩中间,马上加入了谈话。

“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您刚才是在说,世上本没有耶稣?”外国人用他左边那只绿眼睛望着别尔利奥兹,问道。

“是的,您没有听错,”别尔利奥兹谦恭地回答,“我正是这样说的。”

“啊,太有意思啦!”外国人大声说。

“他要搞什么名堂?”流浪者心想,不禁皱起了眉头。

“您是否同意对方的观点呢?”陌生人转向右边,问流浪者。

“百分百!”诗人肯定道,他喜欢修辞,用语精当。

“妙!”不请自来的交谈者呼道,不知为何偷偷朝身后望了一眼,压低了他那低嗓门,说:“恕我多问,别的暂且不说,我想二位连上帝也不信的,是吧?”他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神色,连忙加上一句:“我发誓不告诉任何人。”

“是的,我们不信上帝,”别尔利奥兹答道,对外国游客的胆小怕事报以微微一笑,“这一点尽可随便去说。”

外国人往椅背上一靠,由于好奇心,他甚至轻轻尖叫起来:

“你们是无神论者?!”

“对,我们就是无神论者,”别尔利奥兹莞尔答道。而流浪者却生气地想:“好个外国佬,被他缠上了!”

“啊呀,真是太妙了!”奇怪的外国人高叫道,不住地转动脑袋,瞧瞧这一位文学家,又看看那一位。

“在敝国,没有人对无神论感到奇怪,”别尔利奥兹用外交口吻礼貌地说,“敝国多数居民早已自觉地不再相信上帝神话了。”

外国人又做出可笑之举:他站起身来,跟惊讶莫名的编辑握了握手,对他说:

“请允许我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

“您感谢他什么呀?”流浪者眨巴着眼睛问道。

“感谢他向我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情况,作为旅游者,我对这一情况太感兴趣了,”外国怪人意味深长地竖起一根手指头说。

看来,这个重要情况确实给旅游者留下了强烈印象,他用惊恐的眼光望了望四面的楼房,好像生怕在每个窗口都看见一名无神论者。

“不,他不是英国人……”别尔利奥兹想。而流浪者却在思忖:“他从哪儿学来一口流利的俄语?我真想知道!”便又皱起了眉头。

“那么,请问您,”外国客人经过一阵顾虑后又开口道,“关于上帝存在的那些论证又当置于何地?众所周知,整整有五项论证[9]呢。”

“唉!”别尔利奥兹用遗憾的语气说,“那些论证都毫无价值,早已被人类束之高阁了。在理性领域不可能以任何方式证明上帝的存在,这一点您是会同意的。”

“太棒了!”外国人惊呼道,“真是太棒了!您和那位不安分的老人伊马努伊尔[10]的思想如出一辙。可是,天大的笑话,他把五项论证驳得体无完肤之后,却自嘲似的建立了他本人的第六项论证!”

“康德的论证也不能令人信服,”博学的编辑含蓄地笑笑道,“难怪席勒[11]要说,康德对这个问题的论断只能让奴隶们满意,而施特劳斯[12]则干脆把它嘲笑了一通。”

别尔利奥兹说这番话时,心里却在想:“他到底是什么人物?为什么俄语说得这样好?”

“这个康德就该抓起来,照他那样的论证可以判两三年徒刑,发配到索洛夫基岛[13]去!”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冷不丁嘟哝出这句话来。

“伊万!”别尔利奥兹难为情地小声制止他。

外国人听到有人提议把康德发配索洛夫基岛,非但不吃惊,反而乐不可支。

“正是!正是!”他叫好道,那只望着别尔利奥兹的绿色左眼闪出了亮光,“他到那儿是得其所哉!那天吃早餐时我就对他说道:‘教授啊,您有什么不合时宜的想法,悉听尊便!可是那种东西高深得很,太难懂了,人家会笑话您的。’”

别尔利奥兹目瞪口呆,心想:“吃早餐时……和康德说话?……他在瞎诌些什么呀?”

别尔利奥兹惊愕的样子并没有窘住外国人,他接着又对诗人说:

“不过,把他发配到索洛夫基岛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居住在比索洛夫基岛更远更远的地方,已经有一百多年了,我敢肯定,根本没法把他从那儿弄出来!”

“那太可惜了!”好斗的诗人说。

“我也觉得可惜!”陌生人附和道,一只眼睛闪闪发光,接着他又说:“现在有一个问题困扰着我,既然上帝不存在,那么试问,由谁来主宰人生和天下的一切方圆规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