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万别跟生人交谈(第3/4页)

“人类自己来主宰,”流浪者气呼呼地抢答道。说实在的,这是一个模糊的问题。

“对不起,”陌生人温和地说,“说到主宰,起码要有一个确切的计划,一个期限上说得过去的计划。人不可能制订出一个千年计划,尽管这个期限短暂得可笑,人甚至连自己的明天都无法把握,既然如此,请问足下,人类又怎么能主宰自己呢?事情正是这样的,”这时陌生人又转过来对别尔利奥兹说,“请设想一下,比方说,您开始主宰,开始支配别人和自己了,正在干得所谓有滋有味的时候,忽然间……咳……咳……您的肺里长了个瘤子……”说到这里,外国人甜滋滋地笑了一声,似乎想到肺瘤他心里怪舒服的。“对,肺瘤,”他像猫那样眯起眼睛,把这个响亮悦耳的字眼又说了一遍,“于是乎,您的主宰就到此为止!于是乎,您除了自身的命运,不再关心别人的命运。亲人们开始对您撒谎。您感到情况不妙,就去遍访名医,然后找江湖巫医,甚至求神问卦。您心里清楚,这些名医、巫医、巫婆,统统无济于事。最后一切只能以悲剧收场。不久前自以为手握主宰之权的那个人,忽然一动不动躺进了木头匣子。周围的人明白,躺着的这个人不中用了,就把他推进炉膛,一把火烧掉了事。还有更糟糕的情况:一个人刚刚打算到基斯洛沃茨克去,”说到这里,外国人眯起眼睛望望别尔利奥兹,“这似乎是小事一桩,可是这么点小事他也干不成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一跤滑倒,摔到电车轮子下面去了!您能说,这是他自我主宰的结果吗?这完全是别的什么人主宰了他,这样考虑问题岂不是更合理吗?”陌生人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

别尔利奥兹洗耳恭听对方大讲肺瘤和电车的事,心里不大痛快,有些念头使他忐忑不安。“他不是外国人……他不是外国人……”他在想,“这家伙非常古怪……那么,他到底是什么人物?”

“我看,您想抽烟了吧?”陌生人突然对流浪者说。“您抽什么牌子的?”

“您身上有好几种牌子吗?”诗人闷闷地问道,他的烟刚好抽完了。

“您要哪种牌子?”陌生人又问一次。

“就要‘咱们牌’的,”流浪者恶狠狠地回答。

陌生人随即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烟盒,递给流浪者:

“‘咱们牌’。”

编辑和诗人都吃了一惊,烟盒里真的放着一包“咱们牌”,而更让他们吃惊的是那个烟盒。烟盒很大,赤金做成,盖子上有钻石镶嵌的三角形图案,烟盒打开时那些钻石便闪出蓝白的光焰。

这时两位文学家各人想各人的心思。别尔利奥兹在想:“是的,他是外国人!”流浪者在想:“真真活见鬼,啊!……”

诗人和烟盒的主人都点燃了烟,不吸烟的别尔利奥兹谢绝了。

“必须这样来反驳他,”别尔利奥兹拿定了主意,“就说,人固有一死,对此谁也没有异议,但问题在于……”

没等他这话说出口,外国人已经开了腔:

“没错,人都有一死,这还不算糟。糟糕的是,人有时候会突然死去,这才是问题的要害!一个人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今天晚上会做什么事。”

“这问题提得多荒唐……”别尔利奥兹想了想,就反驳道:

“这话您未免过甚其词了。我对今天晚上的事多少还是有把握的。当然,如果我在铠甲街上被一块砖头砸到脑袋上……”

“任何时候,砖头不会无缘无故砸到人脑袋上,”陌生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道,“请相信,您也一样,绝对没有被砸的危险。您有您的死法。”

“也许您知道是哪种死法,可否见告?”别尔利奥兹自然要反唇相讥,他卷进了一场名副其实的荒唐谈话。

“乐于从命,”陌生人应道,便用量体裁衣的目光把别尔利奥兹打量一番,口中念念有词:“一,二……水星入次宅……月亮隐去……六——有灾……晚上——七……”念罢高兴地大声说:“您被人断头而死!”

流浪者又惊又怒,瞪大眼睛望着放肆的陌生人,别尔利奥兹则苦笑一声:

“被什么人呢?是敌人?是武装干涉者?”

“都不是,”对方道,“是一个俄罗斯女人,共青团员。”

“哼……”别尔利奥兹被陌生人的玩笑惹恼了,“对不起,这不大可信。”

“请原谅,这是真的,”外国人说道,“我还想问问您,如果不是秘密的话,您今天晚上要做什么?”

“毫无秘密可言。我马上要回花园街自己家里去,晚上十点钟莫作协有会议,我得去主持。”

“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外国人十分肯定地说。

“这是为什么?”

“因为,”外国人道,他眯起眼睛望望天上,这时有几只黑色鸟儿预感到夜晚的凉爽,在空中无声地飞着,“因为安努什卡已经买了葵花子油,不但买了,还弄洒了。所以会议开不成了。”

可想而知,椴树底下一片沉默。

“对不起,”过了一会儿,别尔利奥兹看了几眼那个胡说八道的外国人,开口问道,“这跟葵花子油有什么关系……您说哪个安努什卡?”

“跟葵花子油有关系,”流浪者冲口而出,看来他决定向不请自来的交谈者宣战了,“请问公民,您曾经去过精神病医院吗?”

“伊万!……”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小声喝住他。

外国人毫不生气,反而开心大笑起来。

“去过,去过何止一次!”他笑着嚷道,用一只不笑的眼睛凝视着诗人。“我哪儿没去过啊!只可惜抽不出空来问一问教授,什么叫做精神分裂症。您只好自己去问他了,伊万·尼古拉耶维奇!”

“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得了,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谁不认识您呀?”外国人从衣兜里抽出一张昨天出的《文学报》,诗人看见头版上有自己的照片,底下是自己写的诗。这是荣誉和名望的证明,昨天还令他沾沾自喜,但此刻却没给他丝毫喜悦。

“对不起,”诗人道,他的脸虎了下来,“您能稍等一下吗?我想跟同伴说句话。”

“啊,请便请便!”陌生人高声说。“这儿椴树底下很舒服,我刚好也没有什么急事。”

“听我说,米沙[14],”诗人把别尔利奥兹拉到一边,悄悄道,“这个人根本不是游客,而是间谍。他是潜回国来的俄侨。叫他拿出证件来,别让他跑了……”

“你这样认为吗?”别尔利奥兹小声问,感到有些不安了,心想:“伊万说得有道理……”

“相信我的话没错,”诗人嘶哑的嗓音对他耳语道,“他装疯卖傻是为了从别人嘴里掏情况。你听他俄语说得多好。”诗人说话时,眼睛还瞟着那边,唯恐陌生人溜之大吉。“走,我们去扣住他,别叫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