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解脱大师(第4/7页)

“请告诉我,为什么玛格丽特叫您大师?”沃兰德问。

来人冷笑道:

“情有可原的弱点。她对我写的小说评价过高。”

“什么样的小说?”

“关于本丢·彼拉多的小说。”

沃兰德纵声大笑,有如雷鸣。烛焰又开始跳动,桌上的餐具叮当乱响。但没有人对这笑声感到恐惧和惊讶。别格莫特不知为什么鼓起掌来。

“关于什么,什么?关于谁?”沃兰德止住笑,又问。“当今现在?这太惊人了!您就找不到别的题材吗?拿出来让我看看,”说罢手掌朝上伸出一只手。

“很遗憾,我拿不出来,”大师道,“我把它扔进火炉烧掉了。”

“对不起,我不相信,”沃兰德道,“这不可能。手稿是烧不掉的。”他转身命别格莫特:“喂,别格莫特,把小说拿过来吧。”

黑猫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大家看见,它是坐在厚厚的一叠文稿上。黑猫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躬身呈给沃兰德。玛格丽特浑身哆嗦,激动得眼泪汪汪,叫喊道:“是手稿!是手稿!”

她扑向沃兰德,欣喜欲狂地说:

“您是万能的!您是万能的!”

沃兰德接过手稿,看了看正反面,把它放在一边,脸上没有笑容,也不说话,只是凝视着大师。不知为什么,这时大师又陷入了苦恼和不安,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双臂使劲弯向背后,浑身战栗着,向那远远的月亮嘟哝道:

“即使在深夜的月光下我也不得安宁,为什么要来惊扰我呢?诸神啊,诸神……”

玛格丽特一把抓住他的病号服,紧紧贴着他,自己也苦恼地哭诉起来:

“上帝啊,为什么你吃药也无效啊?”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科罗维约夫在大师周围转来转去,悄悄对他说,“没关系,没关系……再喝一小杯,我陪您一块儿喝。”

小杯子在月光下眨眼似的闪了一下。这一杯真见效。大师被按回到椅子上,他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

“现在全明白了,”沃兰德用长手指敲敲那本手稿说。

“完全明白了,”黑猫附和道,忘记了它是沉默的幻觉产物,“现在我对这部作品的主线已经了如指掌。你在说什么,阿扎泽洛?”它问默不作声的阿扎泽洛。

“我在说,”阿扎泽洛齉声道,“最好把你丢进河里淹死。”

“阿扎泽洛,你发发慈悲吧,”黑猫说,“别让主公起这样的念头。否则我会每天夜里像这可怜的大师一样穿着月光服来找你,向你点头招手叫你跟我走,你信不信?到那时候你又会怎么样,啊?”

“哎,玛格丽特,”沃兰德又加入谈话,“全都说出来吧,您需要什么?”

玛格丽特两眼闪光,向沃兰德恳求道:

“能让我和他私下商量一下吗?”

沃兰德首肯。玛格丽特凑到大师耳边,向他说了一会悄悄话。听见大师答道:

“不,为时已晚。除了想见到你,今生我已一无所求。再劝你一句,离开我吧。跟着我你会毁了的。”

“不,我不离开你,”玛格丽特回答,然后转身对沃兰德说:“请您让我们重回阿尔巴特街胡同的地下室,让灯光再亮起来,让一切都回到原来的样子。”

大师不禁笑起来,搂住她那一头早已披散的鬈发,对沃兰德道:

“唉,阁下,您别听这可怜女人的话。地下室里早已住着别人,何况,根本不可能让一切回到原来的样子。”他把脸贴住女友的头,拥抱着她,喃喃地说:“可怜的人儿,可怜的人儿……”

“您说不可能吗?”沃兰德道。“言之有理。不过我们可以试试。阿扎泽洛!”

话音刚落,从天花板上嗵地掉下来一个人。此人只穿一身内衣裤,却头戴鸭舌帽,提着小皮箱。他两腿打弯,浑身乱颤,惊惶万状,迹近疯癫。

“是莫加雷奇吗?”阿扎泽洛问那个从天而降的人。

“我是阿洛伊济·莫加雷奇,”那人战兢兢答道。

“是您看了拉通斯基评论这个人的小说的文章,就打报告揭发这个人私藏非法文学作品,是不是?”阿扎泽洛问道。

新来乍到的男公民立刻脸色发青,流下了悔过的眼泪。

“是您想搬到他的房子里去住,对不对?”阿扎泽洛齉声齉气地问,态度尽量显得亲切。

房间里听见猫的咝咝发怒声。玛格丽特号叫着用指甲去抠莫加雷奇的脸:

“叫你尝尝女巫的厉害!”

房间里顿时乱作一团。

“你在做什么呀,玛戈,”大师痛苦地叫起来,“别丢人!”

“我反对,这不是丢人!”黑猫叫道。

科罗维约夫把玛格丽特拉开了。

“我安装了浴缸,”莫加雷奇喊道,他满脸是血,牙齿打战,吓得胡言乱语起来:“我粉刷过……用了白矾……”

“安装了浴缸很好,”阿扎泽洛称赞道,“他回去要洗澡的。”随即又断喝一声:“滚!”

莫加雷奇翻了个跟头,两脚朝天地飞出了沃兰德卧室的窗口。

大师瞠目以视,自言自语道:

“看样子,这比伊万所讲的还要厉害!”他惊骇万状地东张西望,最后对黑猫说:

“对不起……你……您……”他心慌意乱,不知道对猫该称“你”还是“您”,“您就是乘坐电车的那位猫吗?”

“在下正是,”黑猫得意地承认道,“很高兴听到您如此客气地称呼一只猫。不知道为什么,一般人对猫都称‘你’,虽说从来没有哪只猫跟哪个人喝过交谊酒[3]。”

“我觉得,您不太像猫,”大师有些犹豫地说,又怯生生地对沃兰德道:“医院里总会发现我不在的。”

“他们什么也不会发现!”科罗维约夫安慰大师道,他手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本子和一些纸。“这是您的病历吗?”

“是。”

科罗维约夫随手把病历扔进了壁炉。

“证明文件没有了,人也就不存在了,”科罗维约夫满意地说,“再看这个,是不是房东的户口登记簿?”

“是……的。”

“登记的是谁?阿洛伊济·莫加雷奇?”科罗维约夫朝户口簿里吹了口气。“您瞧,名字没有了,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房东问起来,您就告诉他,阿洛伊济这个人是他在梦里见到的。莫加雷奇?哪个莫加雷奇?压根儿就没有什么莫加雷奇。”说话间那本用带子拴好的户口簿从科罗维约夫手中不翼而飞,他说:“这会儿户口簿已经放在房东的桌屉里了。”

“您说得对,没有证件就没有人,”大师道,科罗维约夫办事如此周到令他惊讶万分,“现在我没有了证件,也就没有我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