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4页)

男人说。

“嗯,是的。”

我低下了头。

“那天晚上你坐在前台,我在杂货铺就认出来了。”

一群小学生蜂拥而入,等候室顿时喧闹起来。我们被人流挤到了窗边,并排站着。

刚开始发现他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和男人说上话,也不知他准备怎么对我。稍微有些不安,是要立马走人吗?立马走人,是不是也该给他留句什么话呢?要不什么也别说?我一时没了主意。

“你对我还有什么意见吗?”

“哪有什么意见啊……”

“关于那件事,我道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口吻彬彬有礼,完全无法想象他就是那个在爱丽丝旅馆里被女人骂得狗血喷头的男人。这让我更加紧张起来。

“我妈的话请不要放在心上,您付的钱早就够了。”

“那天夜晚真是露丑了。”

“雨挺大的……”

“是的。为什么会闹成那样,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们的对话断断续续的。

那天在男人走后,我把楼梯上揉成一团的文胸扔掉了。文胸是紫色的,上面夸张地装饰着蕾丝和荷叶边。我就像捏起动物尸骸似的,将它扔进了厨房的垃圾桶里。

孩子们在追逐打闹,太阳还没有被云彩遮挡。窗户外面是广阔的大海,波光粼粼,F岛看着好像人的耳朵。游船已经绕过岛屿最后一个海角,朝着这边返航了。栈桥的每个木桩上都落着一只海鸥。

离近了看,男人比想象的要矮小,也就和我差不多高,肩膀到胸部的线条可以说很羸弱。那天凌乱的发型已经摆弄平整了,但发量貌似有点少,后脑勺几乎能看到头皮。

对话中断,我们两个人都望向了大海。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男人的眼睛被阳光晃得眯成了一条缝,表情很痛苦,好像身体某个地方正疼着似的。

“您要坐游船吗?”

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冷场,我先开口问道。

“是的。”

男人回答。

“当地人都不坐那玩意儿,我也就小时候坐过一回。”

“我住在F岛上。”

“那个小岛上住着人吗?”

“是的,人很少。所以我回家必须得坐游船。”

我只知道岛上有个潜水商店和钢铁公司的疗养院,没想到还有人住在那里。

男人一边说话一边摆弄着领带尖,领带被弄得皱巴巴的。游船越来越近,早已等不及了的小孩们在码头排起队来。

“我得混在那些拿着相机、钓竿还有潜水器材的人群里上船去,只有我一个人提着杂货铺的塑料袋。”

“为什么住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呢?”

“比较轻松自在,反正我的工作也是窝在家里。”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俄语的……翻译家。”

“翻、译、家……”

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很奇怪吗?”

“不是,只是我从来没遇到过这个职业的人,觉得挺新鲜。”

“一天到晚坐在桌子前翻词典,也就这样。你呢,高中生?”

“不是,上了半年就没上了。”

“你多大了?”

“十七岁。”

“十七……”

这次轮到男人重复我的话了,就好像“十七”是个非常特殊的数字。

“不过再一想,每天坐着游船回家,多美呀。”

“我家很小,是从前别人建的别墅。就在码头的对面,比作耳朵的话,正好是这附近。”

男人歪着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根。我盯着他指的地方看。这个瞬间,我们的身体贴得很近。意识到后,我移开了视线,男人也站直了身子。

原来耳朵也会慢慢老去的,男人的耳朵是一片没有弹性、没有光泽的肉。

游船鸣着汽笛靠了岸,栈桥上的海鸥一齐飞起来,登船处的锁链被打开,等候室里响起了广播。

“我得走了。”

翻译家嘟囔了一句。

“再见。”

我说。

“再见。”

这不是告别,这是我们互相献给对方的最珍贵的词语。

隔着窗户,我看见男人裹在排队走向栈桥的人群中。虽然他很矮,但混在游客中的那身西装还是比较扎眼。走到一半他回过头来,我挥了挥手。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男人这样挥手,我自己也觉得很滑稽,但就是做了。他好像也想回应我,可惜手只举了一半就缩回进衣兜里,应该是难为情吧。

游船又鸣着汽笛,离开了栈桥。

我受到了妈妈的责罚:回到爱丽丝已经五点多了,为了尽早赶回来还忘了取回妈妈拿去洗的连衣裙。

“这可怎么办啊!今晚我还要穿着那条裙子去参加舞蹈大会呢。”

妈妈说,前台有客人在按铃。

“我只有那一件跳舞穿的连衣裙,没有那条裙子就没法跳舞,你知道的呀。五点半开始,这不是来不及了吗?妈妈一直在等你回来呢!真是的,这回可完了,都怪你。”

“对不起,妈妈。我在大街上碰到一个身体不舒服的老奶奶,她脸上没有血色,身体还哆哆嗦嗦直抽搐,看着特别痛苦。我把她送到医院,还照顾了一会儿。见死不救这种事,实在做不出来嘛,所以才回来晚了。”

这是路上编好的瞎话,我一口气说了出来。

按铃响个没完,真是火上浇油。

“快点去呀!”

妈妈喊道。

美其名曰“舞蹈大会”,其实就是这附近的做买卖人家的太太、鱼类加工厂的工人、闲居的老人,总共十来个人聚在一块儿胡乱蹦跳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我听话地取回了连衣裙,妈妈没准还会说“今天懒得去了”呢。

我从没看过妈妈跳舞。旋转时颤动的小腿肉,挤出鞋面的臃肿脚背,被陌生男人搂住的腰,汗水弄花的妆容……只要想象这些情景,就好厌烦。

从小到大,妈妈一直喜欢向别人炫耀我长得好看。她最喜欢的客人是能花钱的,其次就是夸赞(即使只是场面话)我漂亮的。

这么透明的皮肤,都能看到里面的血管,没看过吧,简直叫人害怕哦。还有这纤长的睫毛和黑亮的大眼睛,生下来就没变过。我抱着走在街上,每五分钟就会有人过来瞧一瞧说你可爱呢。曾经还有一位雕刻家看上你,邀请你做模特呢。那个雕塑在大赛上获得了金奖,不过忘了叫什么名字了。

——妈妈夸起来没完没了,但一半都是她编的。自称雕刻家的那人是个色魔,我差点儿就被他侵犯了。反正,她的夸赞并不能代表她对我的爱。她越是夸我这个夸我那个的,我越觉得自己丑陋,坐立不安起来。其实,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好看过。

每天早上妈妈都给我梳辫子,现在也是。她按着我坐在梳妆台前,左手揪住一把头发,使劲倒腾梳子,甚至能听见“咯吱咯吱”梳子划过头皮的声音。我稍微晃动脑袋,她的左手就更使劲。仅仅是头发被抓住,我就失掉了所有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