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8页)

但是到现在为止,宗助不仅不曾向小六提出过任何建议,也没有针对小六的未来提醒他该注意些什么。宗助对待弟弟的方式极其平凡,就像他的生活极其低调,别人完全看不出他拥有的过去那样,宗助在他弟弟面前也从不随便摆出一副阅历丰富的长辈作风。

宗助跟小六之间原本还有两个兄弟,但两人很早就夭折了,所以宗助跟小六虽说是兄弟,年纪却相差了十几岁。后来又因为宗助在大一时出了问题,转学到京都去了,所以小六十二三岁的时候,兄弟俩在家朝夕共处的日子就已结束。宗助现在还记得,小六是个固执又不听话的淘气小孩。他们的父亲那时还活着,家境也不错,生活颇有余裕,家里甚至还有一栋用人房,专为他家拉车的车夫也住在里面。那个车夫有个儿子,大约比小六小三岁,经常陪着小六一起玩。记得那是夏季的某一天,天气热得不得了,两个小孩把糖果袋粘在长竹竿的尖端,再抓着竹竿在一棵大柿子树下捕蝉。宗助刚好看到他们,便拿了一顶小六的旧草帽对车夫的小孩说:“阿兼,你那样顶着太阳猛晒,小心得霍乱哟。来!戴上这个吧。”不料小六看到哥哥不经他的同意,就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别人,顿时火冒三丈,马上从阿兼手里抢回草帽,往地上一丢,跳上去一阵乱踩,最后终于踩得那顶草帽不成形状。宗助见状,立即从回廊光脚跳下院子,伸手就往小六的脑袋猛敲几下。从那时开始,宗助眼中的小六就成了惹人嫌的小讨厌。

后来到了大二时,宗助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离开学校,也不能返回东京的老家,就从京都直接前往广岛,在那儿生活了半年多。父亲是在那段时间里去世的。宗助的母亲早在父亲去世前六年就已撒手人寰。父亲死后,家里只剩下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小妾,还有十六岁的小六。

那时宗助接到佐伯家叔父发来的电报,匆匆返回久别的东京。办完父亲的丧事之后,宗助打算整理一下家产,等他着手清点财产之后才渐渐发现,原以为应该剩下一些的遗产,竟然出乎意料地少,而原以为不可能留下的债务,数目却相当大,宗助大吃一惊,连忙找佐伯家叔父商量。叔父告诉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好把老宅卖了。”宗助决定先给那个小妾一笔巨款,立刻打发她离去。小六暂时留在叔父家,拜托叔父代为照顾,但是最关键的房产,却不是想卖就能马上卖掉的,宗助只好又拜托叔父帮忙,想先解决了眼前的难题再说。佐伯叔父是个创业家,创办过许多事业,不过都没有成功。换句话说,他是个喜欢投机冒险的男人。宗助离开东京前,这位叔父就经常想出各种赚钱的花样怂恿宗助的父亲投资。而宗助的父亲或许也有那方面的贪念,他前前后后投注在叔父事业里的资金,绝对不是小数目。

父亲去世的时候,叔父的境况似乎跟从前没有两样,再加上父亲生前跟他的交情,像叔父那种人,通常会表现得通情达理,十分上道,所以叔父痛快地答应宗助,帮他处理后事。但宗助把变卖房产的事情全权交给叔父打点,说穿了,就是他用房产当作抵押,换到一笔临时应急的费用。

“房产这种东西呀,你不挑一下买主,是会吃亏的。”叔父说。至于老家那些占据空间的家具和日常用品,叔父认为反正不值几个钱,便全都卖掉,剩下五六幅挂轴和十二三件古董,就暂时放着,等以后再慢慢寻找买主,否则还是可能吃亏。宗助对叔父的意见表示赞同,便把那些财产都交给叔父保管。办完了丧事,扣除所有支出后,宗助手边还剩两千元左右。这时他才想起,应该把其中一部分留下来,当作小六以后的学费。因为宗助当时的境况不像现在这么稳定,他担心若是等到以后再按月寄去小六的学费,说不定自己哪天会拿不出那笔钱。想来想去,虽然觉得不甘,但也只好把心一横,从两千元里分出一半交给叔父,恳请叔父好生照顾弟弟。宗助心想,自己已经半途失学了,无论如何,起码得让弟弟接受完整的教育才对;而另一方面,宗助也觉得,等那一千元用完的时候,说不定自己就有能力解决问题了,或者还会有别人伸出援手。宗助便怀着一丝模糊的期待返回广岛了。

大约过了半年,叔父写了一封亲笔信告诉宗助:“老宅的房子终于卖掉了,放心吧。”但房子究竟卖了多少钱,信里却一个字也没提。宗助写信向叔父问起这件事,过了两个星期,才收到叔父回信说:“金额完全足够偿还我当初借你的钱,你不必操这个心。”宗助对叔父的回答有点不满,但又看到信里写着,细节等到下次见面时再详谈。按照他的想法,真想立刻赶到东京问个清楚。宗助告诉妻子这件事,同时也想听听妻子的意见。阿米听完后,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说:“可是你又去不了,有什么办法。”说完,阿米跟平日一样向丈夫露出微笑。

宗助像听到妻子宣判了自己的命运,抱着两臂陷入沉思。想了半天,他明白自己的地位和处境都不允许他随意行动,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摆脱眼前的束缚,也就不再挣扎了。

无奈之下,宗助又跟叔父写信交涉了三四回,每次的回信都是完全相同的内容,就像用印章盖上去似的:“详情等下次见面再跟你细说。”

“这就没办法了。”宗助读完信,气愤地望着阿米。大约又过了三个月,宗助打算找机会,带着阿米回一趟久违的东京。谁知就在临行之前,他却得了感冒,只好在家休息,更没想到感冒后来又转成了伤寒,他这一躺,竟然就是六十多天,身体也一下子变得非常衰弱,直到病愈后一个月,还无法完全投入工作。

宗助的身体完全恢复后没多久,又不得不从广岛搬家到福冈去。他原想趁着搬家前,先到东京一趟。然而计划还没付诸实践,又被许多杂务绊住,不得动弹,结果东京也没去成,就无奈地搭上列车,任由列车载着自己的命运直往福冈驶去。这时,当初变卖家产换来的那笔钱几乎快要花光了。宗助在福冈生活了大约两年,日子一直过得很艰难。他常常忆起从前在京都当书生的那段日子。那时,他经常随便找个借口,向父亲索取大笔学费,然后任意挥霍。当他把往事和自己现在的身份两相对照时,心里总会生出一种因果缠身的恐惧。有时,当他暗自回顾逝去的青春,才会睁开一双惺忪的睡眼遥望远方的彩霞,同时也在心底慨叹:“那时的我,是站在一生的荣华巅峰啊。”每当他感觉日子越来越苦,就会在妻子面前嚷道:“阿米,那件事丢在一边很久了,我还是到东京交涉一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