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4/8页)

“不想说就别勉强了吧。”阿米答道。

“可以吗?”宗助反问。

“可不可以,本来就是你的事呀。我向来都觉得无所谓啦。”阿米说。

“我是想,那么郑重其事地提出来,感觉也很怪,还是等以后有机会再谈好了。反正迟早会有机会的。”说完,宗助决定暂时不再提起这事。

小六在叔父家里过得还算满意,他曾向宗助表示,等到升学考试结束,进入高中之后,他就得搬到学校宿舍住。关于升学的问题,小六似乎早就跟叔父谈好了。尽管哥哥最近回东京来了,但他认为哥哥并未负责自己的学费,因此也就不像他跟叔父那么亲密地跟哥哥商讨自己的前途。堂兄安之助倒是一直都跟小六很亲近,两人的关系反而比宗助跟小六更像亲兄弟。

所以自然而然地,宗助逐渐不再到叔父家去了。就算偶尔前往探望一次,也总是应付交差似的敷衍了事。每次从叔父家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宗助的心情都会很糟。到了后来,每逢年节的寒暄慰问之后,宗助几乎立刻就想告辞回家。在那种场合下要他再多聊半小时,简直令他如坐针毡。而且叔父也显得极不自然,好像很受拘束。

“哎呀,还早嘛,多坐一会儿吧?”婶母倒是每次都会挽留宗助,但这种客套反而让他更加不安。若是隔上一段日子不到叔父家探望一下,他又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亏心事,内心颇感不安,只好再前去探望叔父。

宗助有时也会主动向叔父行礼道谢:“小六真是给您添麻烦了。”除了这种口头问候之外,宗助却懒得提起弟弟未来的学费,以及当年自己离开东京那段日子,叔父代售家产得到的收入。虽然有时觉得麻烦,宗助却仍然不时拜访自己并不关心的叔父。显然他并不是单纯地为了维持叔侄关系之类的世俗义务,而是因为心底藏着某种想要伺机解决的课题。

“阿宗好像完全变了个人哪。”婶母曾对叔父提出自己的看法。

“对呀。可见从前发生的那件事还是影响深远哪。”叔父答道,那语气就像在强调因果报应的可怕。

“真的呢,太惊人了。以前那孩子才不会这么垂头丧气……甚至还可说,他总是精力过剩吧。真没想到才两三年不见,竟变得这么老气横秋,简直认不出来了。现在他看起来比你更像个老头呢。”婶母说。

“怎么可能。”叔父又答。

“不是啦,且不说脑袋和脸,我是说他的模样啦。”婶母辩解道。自从宗助回到东京以来,这种对话在老夫妇之间已不知上演过多少回。而事实上,宗助每次到了叔父家,老人家眼里的他,确实也就是这副模样。至于阿米呢,只有在刚抵达新桥站的时候被人介绍给叔父夫妇,之后一直没跨进过叔父家门槛一步。虽然她那天很有礼貌地喊了声“叔父”“婶母”,后来跟大家分手时,叔父夫妇也对阿米说:“如何?有空到家里来玩吧。”

阿米却只是点点头,行个礼说:“谢谢。”至今也没打算到叔父家拜访。

后来就连宗助也沉不住气了,向阿米提议过一次:“到叔父家去一趟如何?”

“可是……”阿米说着,脸上露出奇异的表情。从此宗助也就没再提起这件事。宗助跟叔父家的关系就像这样维持了一年多,不久,自认精神状态比宗助还年轻的叔父,却突然去世了。起因是一种叫作脊髓脑膜炎的急症,最初叔父的症状只像感冒,在家里休息了两三天。一天,他上完厕所后正要洗手,手里还抓着木勺,就倒在地上,不到一天,就断气了。

“阿米,结果我还没跟叔父谈那件事,他就死了。”宗助对阿米说。

“你这个人,还在想着要谈那件事呀?你也太执着啦。”阿米答道。之后,又过了一年多,叔父的儿子安之助从大学毕业了,小六也升上了高二。婶母跟安之助一起搬家到了中六番町。叔父去世后第三年的暑假,小六到房州海边游泳,一直在那儿待到九月底,前后住了一个多月。他还从保田横断房总半岛,又沿着上总海岸经由九十九里到达铫子。然而到了铫子之后,他却突然决定返回东京。回来后过了两三天,小六就跑到宗助家来。那是个初秋的午后,秋老虎依然十分猖狂。小六整张脸都晒得黑漆漆的,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猛一看,还以为从哪里跑来一个土著。小六走进宗助家平日晒不到的客厅,立刻仰面一倒,躺在榻榻米上等待兄长归来。等到宗助出现在客厅时,小六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哥,我来这儿,是有点事情想跟您商量。”小六一副豁出去的语气。宗助听了有点讶异,连自己那身非常闷热的西装都来不及换,就先忙着听弟弟倾诉。

据小六转述,两三天前,他从上总回来的当天晚上,婶母亲口告诉他,以后再也付不起他的学费了,虽然她心里很同情小六,但也只能付到今年年底。小六说,父亲去世后,自己立刻被叔父家收养,不但能够上学受教育,吃饭穿衣也都不必操心,甚至还能有零花钱,自己的生活几乎跟父亲在世时一样,毫无任何不足之处,也因此养成了一种惰性,直到那天晚上为止,自己的脑中从没考虑过学费之类的问题,听到婶母宣布的时候,他只感到一片茫然,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

至于不能继续照顾小六的理由,婶母毕竟是个女人,她以充满怜悯的态度,前前后后花了一个钟头向小六委婉地说明。婶母列举的理由当中,除了因为叔父去世,家中经济状况出现变故之外,还有安之助大学毕业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结婚,等等。

“如果有办法的话,我是想最起码也要供你读完高中的,但我能维持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

“婶母就是这么说的。”小六重复了一遍。听了婶母的话,小六突然想起当年父亲去世,哥哥回东京来处理后事,等到葬礼办完,兄长即将返回广岛之前,曾向自己交代过:“你的学费我已交给叔父。”于是小六向婶母提起此事。

婶母露出讶异的表情说:“哦,当时,阿宗确实是留下一些钱才走的,但那笔钱早就用光啦。你叔父活着的时候,就一直在帮你设法筹措学费呢。”婶母说。

小六事先并未从哥哥这儿听说过那笔钱的数目,也不知哥哥交给叔父的钱究竟够他上几年的学,所以听了婶母这番辩驳,他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你也不是举目无亲,还有个哥哥在嘛,可以找他好好商量一下呀。而我呢,也会跟阿宗见面,跟他详细说明这件事。只是阿宗最近很少到这儿来,我也很久没看到他了。所以你的事情,一直没法跟他提起。”婶母接着又补充了一大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