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2/4页)

看来这布商一向靠这种粗俗演技行走天下。据说他每天就像这样,到处拜访熟人,背上的货品重量越来越轻,到了最后,只剩下一块蓝色包袱布和一条真田纽(5) ,而这时也刚好到了迎接农历春节的时候,布商便暂时返回老家,在深山里过完旧历春节后,再背起布出来兜售。

在农家开始忙着养蚕的四月底五月初之前,他得把那些布全部换成现金,再把钱带回位于富士山北面那个满地硬石的小村子。

“他到我们这儿来做生意已经有四五年了。从开始到现在,不论什么时候碰到他,都是老样子,从来没变过。”房东太太特别强调着。

“确实是个少见的男子。”房东也发表了评论。宗助想,如今这世界上,只要三天不出门,街道都可能突然变宽,若是一天不看报,可能连电车开辟了新路线都不知道。这个人每年都来东京两趟,却能保持村夫本色,确实是难能可贵。宗助在一旁仔细观察布商的容貌、态度、服装、言行,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宗助向坂井告辞,往自己家走去。一路上,他在斗篷大衣下面不断把那挟在腋下的小包从左边换到右边,又从右边换到左边,眼前时时浮现出布商的身影,那个将小包里的东西便宜了三元卖给自己的男人,还有他身上那件破烂的条纹粗布上衣。男人长着一头乱糟糟的红发,明明发质又干又硬,却不知为何要从头顶正中央规规矩矩地分向左右两侧。

到家时,阿米刚缝好宗助的春季和服外套,打算把衣服放在坐垫下压平。宗助走进门来,看到她正要坐在那块坐垫上。

“你今晚把它铺在褥子下面睡吧。”说着,阿米转眼望向丈夫。宗助把那个从甲斐到坂井家兜售的布商的趣事讲了一遍,阿米听了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她爱不释手地抓着宗助带回来的那块铭仙布,再三端详布料的条纹和质地,嘴里连连嚷着:“便宜!好便宜!”

“为什么卖这么便宜还能赚钱?”阿米最后提出这个疑问。

“可见介于布商与顾客之间的吴服店赚得太狠了。”宗助则根据这匹铭仙布,推断出贩卖布匹这一行的内幕。

接着,夫妻俩又聊起坂井家,两人都认为房东家的生活宽裕,手头阔绰,才会让商店街那家旧货店老板赚到意外之财,也因此,房东夫妇才需要经常从布商这儿廉价买进些没用的东西,借着占便宜来转移自己心理的不平衡。聊到最后,两人又说起房东家的气氛总是那么欢乐开朗。

说到这儿,宗助突然语气一转,想要开导阿米似的发表了想法:“倒也不只是因为有钱。理由之一还在于他们家小孩多吧。一般家庭只要有了孩子,就算家里穷些,气氛也会显得热热闹闹的。”

宗助这话听在阿米的耳里,好像有点怨叹自己的家庭生活太过冷清,她不由自主地放下手里的布料,抬头注视丈夫的脸。宗助则以为自己从坂井家带回来的东西合乎阿米的品位,总算难得地讨了妻子的欢心,他正在暗自庆幸,就没特别注意妻子的举动。阿米也只看了宗助一眼,并没多说什么,因为她决定等到晚上睡觉时再慢慢跟丈夫算账。

晚上十点多,夫妻俩跟平时一样上床就寝,阿米估量丈夫还没睡着,便转脸向宗助说道:“你刚才说,家里若是没有小孩,日子就会很寂寞。”

宗助确实记得自己不经意地说了类似的话,但他并不是有意指自己家的状况,更不想惹得阿米不高兴,所以现在听到阿米的责问,不免觉得无奈。

“我可不是说我们家哦。”

听了这话,阿米沉默半晌才开口说:“但你肯定经常觉得家里气氛太冷清、太寂寞,才会说出那种话吧?”阿米重复着跟刚才相似的质疑。宗助心中原就有一种“必须说是”的冲动,但又担心会惹阿米不悦,所以不敢说得那么明白,因为他认为妻子的病体刚刚痊愈,为了让她心情愉快,他应该找些有趣的话题来说。

“要说是否寂寞,当然不能说不寂寞。”宗助换了语气,尽量想让气氛轻松一些。然而说到这儿,却突然停下来,一时想不出新鲜字句和有趣的话题。

“哎呀!没事啦。别想太多了。”无奈之下,他只能这样对阿米说。阿米没有接腔。宗助想换个题目,便聊起日常生活的琐事。

“昨晚又有火灾呢。”

“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不料宗助刚刚说完,阿米突然伤心地说出这话,但才说了一半,又闭上嘴,没再说下去。这时,屋里的油灯跟平时一样,放在凹间的地上,阿米的脸背着光,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从声音里可以听出,她似乎正在流泪。宗助原本仰望着天花板,这时立刻把脸转向妻子,凝视着阿米的面庞构成的黑影。阿米也正在黑暗里注视着宗助。

“我从很久以前就想把话说开,向你道歉,但一直开不了口,所以拖到了现在。”阿米断断续续地说。宗助完全听不懂阿米在说些什么。他认为妻子可能有些歇斯底里才会这样,却又觉得不完全是因为这样,只能呆呆地沉默着。半晌,阿米非常自责地说:“生孩子这种事,我已经没指望了。”说完,便放声大哭起来。

听完阿米如此惹人怜悯的告白,宗助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觉得阿米实在太可怜了。

“没孩子也没关系啊。你看上面的坂井家,生了那么多,我在旁边看着都觉得可怜。简直就像幼儿园嘛。”

“但若是一个也生不出来,你就不会说没关系了吧。”

“还不能肯定一个也生不出来呀,不是吗?说不定以后能生呢。”

阿米再度痛哭起来。宗助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温柔地等待她这阵情绪过去之后,再听她说明。宗助和他妻子在经营夫妻感情方面非常成功,但若说起生养孩子的话,他们却比不上任何一户普通家庭。如果是从头就不能生育,倒也没什么好说的,问题是,他们是失去了原本该由他们养育的孩子,才更令人觉得不幸。

阿米怀上第一个孩子是在他们离开京都之后,当时两人正在广岛过着苦日子。阿米怀孕的消息证实后,这种崭新的体验让她感觉好像在梦里看到自己可怕又可喜的未来。宗助则认为,这是两人之间无形的爱情变成了有形的铁证。他不但暗自雀跃,也热切期待那融合了自己生命的肉块,尽快舞动着手脚出现在自己面前。然而事与愿违,阿米怀孕五个月时,胎儿突然流产了。刚流产的那段时间,夫妻俩连续好几个月都过得很辛苦,宗助看着阿米流产后苍白的脸颊,心里非常肯定地认为,阿米是因为生活过得太苦才变成这样。他觉得万分惋惜,爱情的结晶终究败在贫穷的手里,变成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阿米则整天从早到晚哭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