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4/4页)

阿米虽然躺着,但是宗助的一切行动,她都听得到,也看得见。在她仰面躺在被褥里的这段时间,一条代表因果关系的隐形细线正在逐渐延伸,伸向那两块小小的牌位,把它们紧系在一起,然后,那条隐形细线又继续朝远处不断延伸,最后连接上那个连牌位都没有的死婴,那个从来不曾成形、身形模糊得像个影子的流产儿。她发现自己在广岛、福冈和东京三地分别留下的记忆深处,都有一种无法掌控的命运正在残酷地支配着自己,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活在那种受支配的岁月当中,自己也变成了再三遭遇不幸的母亲。阿米认清这一点的同时,耳边不断听到阵阵诅咒。她躺在棉被里强迫自己的生理维持平静,就像自己的身体贪图着那三个星期的静养。但在这段日子里,诅咒之声始终在她耳中响个不停。对阿米来说,卧床静养的三个星期,简直令她煎熬得无法忍耐。

在那愁苦的半个多月当中,阿米整天躺在枕上,只能瞪着空中发呆,到了后来,她虽然身子躺着,心里早已感觉不耐。好不容易盼到看护离去后第二天,她立刻偷偷从床上爬起来,在家里游走一圈。然而,隐藏在心底的不安,却难以立即挥去。尽管她拖着病弱的身体勉强活动了一番,脑袋却完全无法思考,这令她很气馁,只好又钻回棉被,像要远离尘世似的紧紧闭上双眼。

不久,习俗规定的三个星期产后休养终于结束,阿米也觉得身体更加轻巧有劲了,她先把家里的地板擦拭干净,然后对着镜子欣赏自己气象一新的眉眼。这时已是换季的时节,阿米难得地脱下了厚重的棉衣,全身肌肤都感受到一尘不染的清爽。在这春夏交替之际,日本的万物都显得生气蓬勃,也给阿米孤寂的心情带来了些许影响。但那影响只不过是水底搅起的沉积物,不断在充满阳光的水中上下漂浮而已。就在这时,阿米心底对自己黑暗的过去生出了一丝好奇。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天气非常好,阿米跟平常一样看着宗助出门上班,之后很快地,她也走出了家门。这个季节,女人到外面行走时,都应该撑着洋伞了。阿米在阳光下匆匆赶了一段路,额上冒出一些汗珠。她一面走一面想起刚才换和服的情景。她打开衣橱时,立刻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摸那藏在第一个抽屉里的新牌位。阿米一路思索着,最后终于走进算命先生家的大门。

阿米从小就对大多数文明人都相信的迷信很感兴趣,但她平时也跟多数文明人一样,只把迷信看成一种游戏。而她现在竟把迷信跟现实生活中残酷的一面牵扯到一块儿,这可真是十分罕见啊。这一刻,阿米面带严肃、心怀虔诚地坐在算命先生面前。她想请先生确认自己的命运,也想知道上天是否能让自己将来生养子女。而她面前这位算命先生,跟路上那些为了一两分钱而帮路人算命的占卜者,几乎毫无两样。只见他拿出算筹摆来摆去,又抓出一些竹签摸摸弄弄,数来数去,折腾了半天之后,装模作样地捋着下巴的胡子考虑半晌,才把目光转向阿米的脸仔细打量起来。最后,算命先生慢吞吞地宣布道:“你命中无子。”阿米默默地把算命先生这句话放在脑中咀嚼了好一会儿,半晌,她才抬起脸问道:“为什么呢?”阿米以为算命先生回答之前还会再算一下,谁知他视线直扫阿米的眉眼,当场说道:“你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你犯罪遭到报应,所以绝对没有子女。”听了这话,阿米感到心脏像是被人射了一枪,立刻怀着满腔疑惑转头回家。那天晚上,阿米连丈夫的脸都没敢抬头直视。

对于算命先生说的这段话,阿米始终没跟宗助提起,直到另一天晚上,夜深人静,凹间地上那盏油灯里的细灯芯快要烧完时,宗助才听到阿米细诉算命的经过。宗助听了自然很不高兴。

“你每次发起神经,就会大老远跑到那种奇怪的地方去。花钱听那种鬼话,不觉得无聊吗?以后还要去找那算命的吗?”

“他说得太可怕了,以后我才不去呢。”

“不用再去了!简直蠢得要命!”宗助故意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态度,答完回头继续睡觉。


(1)  俳画:一种日本画,有滑稽、轻松、洒脱、脱俗风格的水墨画,主要是由俳人自己绘制,也有他人为了赞赏某位俳人的作品而画的情况,大部分的俳画上面都会写上俳句。

(2)  小仓腰带:用“小仓织”制作的腰带。小仓织是一种质地坚韧、不易磨损的棉布,通常没有花纹或有竖向条纹,是江户时代丰前小仓藩(现在的福冈县北九州市)的特产。

(3)  甲斐:即现在的山梨县。江户时代名为“甲斐府”,明治初期改名为“甲府县”,后改名为“山梨县”。

(4)  茶屋:茶屋最早出现在古代重要道路指定的休息点附近,只向旅人提供茶水等服务。后来也有兼营色情的茶屋,这类茶屋的正式名称为“色茶屋”。江户时代所谓的茶屋,几乎全都是“色茶屋”。另外还有专门提供饮食的“料理茶屋”。许多江户时代创业的料理茶屋,到了现代改为“料亭”形式继续经营。

(5)  真田纽:一种由经线与纬线彼此紧密交织而成的扁平细绳,因为没有伸缩性,用来绑物不会松脱,非常牢固,广泛用于捆绑刀柄或捆绑箱笼。相传是战国末期的武将真田信繁的妻子竹姬发明的,故名“真田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