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4页)

不一会儿,火车就到了名古屋车站。

三四郎的大型行李已直接托运到新桥[5] 站,没有了行囊沉重的顾虑,他手里只拎着一个中型皮包和一把雨伞,走出了验票口。他头上戴着高中制服的夏帽,但为了表现自己早已毕业,他摘掉了帽上的校徽。白天看起来,只有那块摘掉校徽的部分没有褪色。女人紧紧跟在三四郎身后,一路赶上来。三四郎觉得在她面前,自己头上的帽子实在不够体面,但女人已经跟上来了,他也无可奈何。而在女人的眼里,那当然只是一顶肮脏的旧帽子罢了。

时间已经超过晚上十点。原本应该在九点半到达的火车,大约晚了四十分钟,好在正是炎夏时节,街上还像天刚黑时那般热闹。三四郎看到前方有两三家旅馆,但是对他来说过于奢华。他装出无动于衷的表情,轻松踱过亮着电灯的三层建筑门前。当然他心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到哪儿去,因为他对这片土地一无所知。三四郎一味地往暗处走去,女人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不一会儿,两人来到一条比较僻静的小巷,看到巷内第二间屋子外面挂着旅馆的招牌。这块脏兮兮的招牌显然跟他们的身份比较相配。三四郎微微扭转脑袋,简短地向女人问了一句:“怎么样?”女人说:“就这儿吧。”三四郎便硬起头皮直向店里走去。一进门,两人本来应该声明不是一起来的,可是店家忙着连声嚷道:“欢迎光临!请进!带路!梅四号房!”他们只好默默地被人带进梅四号房。

在等待女侍准备茶水的这段时间,三四郎跟女人面对面茫然地坐着,半晌,女侍端上茶来,招呼他们泡澡。这时,三四郎失去了最后的勇气,连“这女人不是跟我同行的”这句话也说不出口。他拎起自己的手巾,向女人说了一声:“那我先去洗了。”便转身走出去。浴室位于走廊尽头,隔壁是厕所,室内光线幽暗,看起来脏得不得了。三四郎脱掉身上的和服,跳进浴桶,低头沉思起来。“这女人真是个麻烦!”他心想着,用手哗啦哗啦地拨着水。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好像有人走进厕所,接着又走出来,洗手,这些动作结束后,“吱”的一声,浴室的木门被人拉开一半。“我帮您洗背吧?”女人站在门口问道。

“不,不必!”三四郎大声拒绝。然而女人不离去,反而走了进来,开始动手解开自己的腰带,似乎打算跟三四郎洗同一桶水。她脸上一丝害羞的表情也没有。三四郎顿时从浴桶里跳出来,胡乱擦了擦身子,就跑回自己房间。他吓得心惊胆战,正在坐垫上发抖,女侍这时拿着住宿登记簿走了进来。

三四郎接过登记簿,如实填写自己的资料:“福冈县京都郡真崎村[6] 、小川三四郎、二十三岁、学生”。填到女人的部分时,三四郎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应该等她洗完再写吧,他想,但是情况却不允许,因为女侍一直等在一旁。无奈之下,三四郎只好随便写下:同县同郡同村、同姓、名花、二十三岁。写完把登记簿交给女侍,然后拿起团扇不断地扇来扇去。

不久,女人回来了。“刚才失礼了。”她说。“哪里。”三四郎答道。

三四郎从皮包里拿出笔记本开始写日记,却迟迟没有下笔,那气氛似乎是在对女人说:你出去,我要写的东西可多着呢。很快,女人说了一声:“我出去一下。”便离开房间。但是三四郎反而更写不出来了。她到哪里去了呢?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片刻之后,女侍进来帮他们铺床,三四郎看到只有一块较宽的褥垫,便交代女侍必须铺成两个床位。但女侍一下说房间太小,一下又说蚊帐太窄,推托着不肯照办,总之就是嫌麻烦。最后她说,掌柜的现在不在,要等他回来请示之后才能决定,硬是将一块褥垫铺在狭窄的蚊帐里,就离开了。

又过了不久,女人从外面回来了。“对不起,我太晚了。”她向三四郎表达了歉意,便钻进蚊帐的阴影里,不知在做些什么。三四郎听到一阵咔啦咔啦的声音,显然是她买给孩子的玩具礼物。不一会儿,他又看到女人重新将包袱系成原来的模样。“那我先睡了。”女人在蚊帐的另一边说。“好!”三四郎应了一声,依旧坐在纸门的门槛上,摇着手里的团扇。干脆就在这儿坐一夜吧,他想。没想到蚊子嗡嗡嗡地不断飞来,坐在蚊帐外面肯定熬不过去。三四郎猛然起身,从皮包里拿出棉衣和棉裤,直接穿在身上,又找出一条深蓝色兵儿带[7] 系在腰间,接着抓起两条浴巾钻进了蚊帐。女人躺在被褥的另一边,不断摇动手里的团扇。

“对不起,我有点洁癖,不喜欢睡别人的被褥……所以我现在得清一清跳蚤,失礼了。”

三四郎说完,拉起自己这半边的床单向女人那边卷过去,褥垫的中央便竖起一道床单筑成的白色长城。女人在长城的那边翻了个身,三四郎摊开两块浴巾,连成一块属于自己的长方形领域,然后僵着身子躺下去。这一整晚,他就缩着身子守在狭窄的浴巾地盘里,手脚一寸都没移出过自己的领域,也没跟女人交谈过一句。女人也面向墙壁,一动也不动。

好不容易,终于熬到天亮。三四郎洗过脸,在自己的早饭膳桌前坐下时,女人微微一笑,问道:“昨晚没有跳蚤吧?”“是啊,托您的福,多谢了。”三四郎一本正经地答着,连连低头用筷子夹起小杯里的葡萄豆[8] 。

结账之后,两人走出旅馆,到了车站前面,女人才对三四郎说,她要搭关西线[9] 前往四日市。三四郎的火车马上就要进站了,女人却必须再等一会儿才能上车,她跟在三四郎身后,一直送到验票口。

“给您添了许多麻烦……望您保重!”女人说完,礼貌地弯腰行礼。三四郎一手提着皮包和伞,便用空着的手抓起头上的旧帽子。

“再见!”他只说了一句话。女人望着他的脸许久,才用平静的语气说:“您这个人可真没胆量。”说完,脸上露出恶作剧似的笑容。三四郎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人一脚踢上了月台,待他走进车厢,两只耳朵一下子变得滚烫,他缩着肩膀在位子上坐下,半天不敢动弹。片刻之后,车掌吹起哨子,哨音传遍所有车厢。火车终于出发了。三四郎悄悄地把脑袋伸出车窗,女人早已不知去向,只看到站里的大型时钟。他又悄悄坐回到自己的座位,这节车厢的乘客很多,但谁也没注意到他的行动,只有当他走回自己的座位时,坐在斜对面的男人才抬眼看了他一下。

被这男人打量的瞬间,三四郎心里有点不悦。他打开皮包,想找本书出来读一读,转换一下心情。昨晚的浴巾满满地塞在皮包最上层。三四郎拨开浴巾,伸手探到底层,也不管摸到的是什么书,立刻捞了出来,结果竟是培根[10] 的论文集。这本书装订得廉价又粗陋,看着令人觉得很对不起培根。原本不打算在火车上读它的,但大件行李又装不下,就只好跟另外的两三本书一起顺手塞进皮包底层,真没想到运气不佳,一下子就捞到这本书。三四郎翻开第二十三页。其实他现在什么书都看不进去,更别说培根的论文集了。然而三四郎还是怀着虔敬的心情打开第二十三页,仔细而周到地把书页从上到下浏览一遍。因为他想在这第二十三页的面前,回顾一下昨夜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