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4/4页)

“其实这是很危险的事。你知道,有个叫作达·芬奇[17] 的人做了一个试验,把砒霜注射到桃子树树干里,因为他想了解毒素会不会流进果实里。结果,有人吃了那棵树上的桃子,被毒死了。很危险的!一不小心就糟了。”男人说着,用报纸将刚才吃得乱七八糟的水蜜桃果核和果皮全都卷起来,一把抛向窗外。

这回三四郎再也笑不出来了。达·芬奇这名字令他心生畏惧,而且不知为何,他想起了昨夜的那个女人,心里觉得很不愉快,便沉默着不再说话。但男人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变化。

“你到东京的哪里?”不一会儿,男人向三四郎问道。

“不瞒您说,我是第一次到东京,对那儿的情形不太清楚……我想会暂时住进国营宿舍吧。”

“那你熊本那边已经……”

“今年刚毕业。”

“哦!是这样啊。”男人应道,既没道贺也没赞扬。接着,也只提出一个非常平凡的问题:“这么说来,你现在是要上大学[18] 了?”

三四郎觉得若有所失。

“是的。”他故意只回答了两个字。

“念哪一科?”男人又问。

“第一学部。”

“法科吗?”

“不,文科。”

“哦!是这样啊。”男人又说。每次听到这句“哦!是这样啊”,三四郎心里就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想,这个人若不是非常伟大,就是狗眼看人低,要不然,就是跟大学扯不上任何关系的家伙。但他无法判断男人究竟属于哪一类,所以就搞不清自己该对他采取什么态度。

火车开到滨松站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买了便当。但是便当吃完了,火车仍然迟迟不肯发动。三四郎转眼望向窗外,只见列车前方有四五个洋人在那儿散步。其中两人似乎是夫妇,也不管天气多么炎热,只顾着紧紧地牵着手。女人非常美丽,穿着一身雪白衣裙。三四郎打从出生到现在只看过五六个洋人,其中两人是熊本的高中老师,有一位运气不好,患了佝偻病。至于外国女人的话,他只认识一位传教士,脸又尖又瘦,看起来很像沙鮻或梭子鱼。所以眼前这些耀眼又华丽的洋人看来不只稀奇,更给他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三四郎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几个人。“难怪他们能在日本作威作福呢。”他想。接着甚至还得出这种结论:如果我到了西洋,站在这些人当中,大概会觉得相形见绌吧。走过车窗前的两个洋人正在聊天,他非常专心地聆听,但一个字也听不懂。他们的发音好像跟熊本的英文老师完全不一样。

就在这时,胡须男从他身后伸出脑袋。

“看来还不会发车。”男人说着,朝路过的西洋夫妇瞥了一眼。

“哦!很好看嘛!”男人低声说着,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呵欠。三四郎这才发现自己的行为简直像个乡巴佬,他赶紧缩回脖子,回到自己的座位,男人也紧跟着回来了。

“洋人就是好看。”男人说。三四郎不知如何回答,只说了“是啊”两个字,脸上露出微笑。

“我们都好可怜。”男人接着又说,“长着这种脸,身体又如此孱弱,就算日俄战争打赢了,日本变成一等强国,还是比不上人家。再看看我们的建筑和庭园,简直就跟我们的长相一样……你说这是第一次到东京来,那你还没见识过富士山吧?马上就能看到的。好好欣赏一下吧!那是日本最有名的东西,日本再也找不出比那更令人自豪的玩意儿了。但是很无奈啊,富士山是天然形成的风景,从很久以前就有的,并不是我们制造出来的。”说着,男人脸上又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三四郎做梦也没想到,日俄战争之后,自己竟会碰到这种人,他怀疑眼前这人大概不是日本人。“可是从现在起,日本也会慢慢开始发展吧。”三四郎反驳说。谁知男人竟露出不屑的表情。

“会亡国的!”他说。这种话要是在熊本说出口,肯定马上就会挨揍,搞不好,还会被冠上卖国贼的罪名。三四郎是在丝毫不容脑中任何角落存在这种言论的气氛中长大的,他甚至开始有点怀疑,男人是不是欺负他年纪小,所以故意跟他开玩笑。男人依然嬉皮笑脸,但是语气异常冷静。三四郎摸不透他想些什么,便闭嘴不再接话。男人看到他的反应,又继续说道:“跟熊本比起来,东京宽阔多了,跟东京比起来,日本又更宽阔,而跟日本比起来……”说到这儿,男人停顿了几秒,看了三四郎一眼,发现他正在专心倾听。

“跟日本比起来,还是脑袋里的世界更宽阔吧。”男人说,“自我局限是不行的。尽管心里认为是在为日本尽力,其实,爱之适足以害之也。”

听到这段话,三四郎这才真确地感觉到自己已经离开熊本了,同时也才看清,从前生活在熊本的自己,是多么懦弱卑怯。

当天晚上,三四郎到了东京。胡须男直到分手前也没说出自己的姓名。三四郎心里则认为,只要自己平安到达东京就够了,像胡须男这种人物,肯定到处都能碰到,所以也没特别想要打听他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