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3/5页)

众人不再继续交谈,因为大家正好走到人潮汹涌、纷纭杂沓的地点,行人多到令人无法停步闲聊。走到大观音像[93] 前面时,一名乞丐跪在地上,拼命用前额往地面猛磕,嘴里还不断高声喊苦。乞丐不时抬起头来,沾满沙石的额头变成了白色,路上却没有半个人驻足观看。三四郎等五个人也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走了十一二米,广田老师突然回头问三四郎:“你给那乞丐钱了吗?”

“没有。”三四郎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乞丐双手合十高举额前,嘴里依然大声哀求着。

“才不想给他钱呢。”良子立刻说道。

“为什么?”良子的哥哥看着妹妹,他的语气并不尖锐,听不出责难的意思。不,应该说,野野宫的表情非常冷静。

“那样一直追着人讨钱,反而讨不到的,没用啦。”美祢子发表自己的想法。

“不,是地点不好。”广田老师接着说,“这里人来人往,太热闹了,所以不行。要是在山上僻静的地点碰到这男人,谁都会给钱的。”

“但也可能等上一整天,都没人从那儿经过。”野野宫说着,哧哧地笑起来。三四郎听着这四人对乞丐的评语,觉得自己从小到大养成的道德观念好像受到了抨击。但他继而又想,自己刚才经过乞丐面前时,别说一毛都不想给他,甚至还觉得有点不愉快,从这个角度进行自我反省的话,他觉得自己活得不如另外四个人坦诚。三四郎这才明白,眼前这四个人是忠于自我、够资格在这片广阔天地呼吸的都市人。

一行人越往前走,道路越显拥挤,不一会儿,看到路上有个孩子迷了路。那女孩大约七岁,啼哭着从行人的衣袖下忽左忽右地钻来又钻去。“奶奶!奶奶!”女孩不停地喊着。看到这孩子,往来的行人似乎都很同情,有人驻足观看,有人叹说:“好可怜!”但谁也不肯伸出援手。虽然大家都对孩子表示同情和关心,她却一直在那儿哭着找奶奶。真是一幅奇异的景象!

“这还是得怪地点不对。”野野宫说着,目送孩子的身影逐渐远去。

“巡警肯定马上就会出面,所以大家都不愿多事嘛。”广田老师解释道。

“她要是到我身边来,我会送她到派出所去。”良子说。

“那你现在追过去,带她到派出所好了。”良子的哥哥提醒她。

“我可不喜欢追过去。”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在这儿,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还是在逃避责任啊。”广田老师说。

“还是得怪地点不对。”野野宫说。说完,两个男人笑了起来。不久,大家来到团子坂的山坡上,看到派出所门前黑压压地挤满了民众。刚才那个迷路的孩子已被巡警带走。

“这下可以放心了。”美祢子回头看着良子说。“哎呀,太好了。”良子答道。从团子坂的坡上望下去,弯曲的坡路就像刀锋,路面当然非常狭窄,左侧有些搭得很高的摊位,但是前半部都被右侧的两层楼房遮住了。楼房后面更远处竖着一些旗帜。就在这时,坡上的行人突然开始纷纷向山下移动。向下滑落的人群和往上拥来的人群乱哄哄地混在一起,把路面塞得水泄不通,山谷底下也挤满了纷杂的人群,到处都混乱不堪。放眼望去,整条坡道全是不规则的蠢动,看得人眼花缭乱。

广田老师站在山坡上说:“真是不得了!”听他的语气似乎想要打道回府了。其他四人走上前来,像推着老师似的一起拥着他朝山谷走去。不一会儿,大伙来到拥挤得水泄不通的路段,道路两旁全是展示菊人形的摊位,狭窄的门面两边高挂大型芦苇草席,好像把摊位上方的天空都缩小了。摊位前面人潮汹涌,直到天黑才会逐渐散去。每个摊位的负责人都扯着嗓门高声揽客。

“这哪是人类的声音?根本是菊人形在呐喊。”广田老师发表评语说。由此可见那些人的嗓音有多么奇特。

众人走进道路左侧的摊位,展示主题是曾我兄弟复仇[94] 的故事。五郎、十郎和赖朝等人身上的和服全是用盆栽菊花拼成,脸和手脚则是木头雕刻。隔壁摊位展出的是一幅雪景,雪中的年轻女人正在发脾气。这个女人也跟其他人形一样,先搭起一个木架作为主轴,表面种满菊花,以各色花朵拼成衣服的模样。菊花与枝叶都铺得非常紧密、平坦,看不出一丝缝隙。

良子看得非常专心,广田老师和野野宫则开始絮絮叨叨地闲聊,好像在说什么菊花不同的培养法之类的话题,三四郎被许多游客挡住去路,跟广田老师他们隔开了两米左右的距离,美祢子则领先走到前面。路上大部分的游客都是寻常百姓,受过教育的人好像很少。美祢子这时从人群中转过身,抻着脖子向野野宫张望。野野宫的右手伸到了竹栏杆外面,指着菊花根部热心地向广田老师说明着什么。美祢子重新面向前方,看热闹的人潮推着她,迅速移往出口的方向。三四郎发觉情形不对,立即抛下其他三人,排开人群,加快脚步去追美祢子。

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三四郎才挤到美祢子的身边。

“里见小姐!”三四郎喊道。美祢子用手撑着绿竹栏杆,微微转回头,望着三四郎,没有说话。栏杆里展出的作品是《养老之瀑[95] 》。只见栏内的菊人形是个圆面孔的男人,手持葫芦瓢蹲在瀑布下的水池边,腰间挂着一把斧头。三四郎看到美祢子的瞬间,完全没注意到绿竹栏杆里的展示品。

“你怎么了?”三四郎不假思索地问道。美祢子还是没说话,那对黑眼珠里充满忧郁,视线投向三四郎的额头。这一瞬间,三四郎在她双眼皮的眼中看到某种不可思议的眼神,其中包括灵魂的疲惫、肉体的松懈,以及一种类似痛苦的倾诉。三四郎忘了自己正在等待美祢子的回答,一切都被他遗忘在那双眸子里。

半晌,美祢子开口说:“走吧。”

那双眼睛跟他的距离正在逐渐拉近。为了这女人,我必须出去,否则就太愧对于她。这种感觉正从三四郎的心底渐渐升起,等到这感觉升至最高点的瞬间,女人却突然一甩头,脸转向另一边,同时松开了抓着绿竹栏杆的手,转身朝着出口走去。三四郎紧跟在她身后,一起走出会场。

到了展示场外面,两人并肩而立,美祢子低着头,右手覆在额头上。周围的人潮不断扑卷而来。三四郎的嘴唇贴近女人耳边问道:“你怎么了?”

女人随着人群朝谷中的方向走去。三四郎当然也跟着赶上去。大约走了五十米,女人在人潮中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