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4/5页)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从这儿向前走,就能走到谷中的天王寺。跟我们回家的路相反。”

“是吗?我觉得很不舒服……”

站在路中央的三四郎感到一种无助的痛苦,伫立在那儿思索了好一会儿。

“我们能找个安静的地方吗?”女人问。

谷中和千驮木两地的相接处是山谷,谷底最低处有一条小河,沿着这条小河穿过市街向左转,立刻就能看到原野。小河笔直地朝北流去。三四郎来到东京后,曾在小河的两岸来回走过几回,所以对附近的地形记得很清楚。小河流过谷中市街之后继续流向根津,而在谷中和根津之间的河上有一座石桥,美祢子现在所站的位置就在石桥旁边。

“你还能再走一百米左右吗?”三四郎问美祢子。

“可以。”

两人立刻跨上石桥,走向对岸。过桥之后向左转,沿着住宅区的小路继续走了二十多米,前面再也没路了,他们又从一户人家的门前跨上另一座木板桥,重新回到河岸这边。接着,两人沿着河岸往上游走了一阵,来到一处广阔的原野,周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站在这片静谧的秋景当中,三四郎突然变得话多起来。

“现在觉得怎么样?头还痛吗?刚才还是太挤了吧。那些参观菊人形展的游客里,有些人的水平好像很差……没对你做非礼的事吧?”

女人没有作声,半晌,才从河面抬起视线看着三四郎,双眼皮的眸子显得很有精神。三四郎看到她这种眼神,总算放下大半颗心。

“谢谢你,已经好多了。”女人说。

“休息一下吧。”

“嗯。”

“还能再走几步吗?”

“嗯。”

“能走的话,就再走一段吧。这里太脏了。再往前走一点,刚好有个地方可以休息。”

“嗯。”

两人又走了一百多米,面前出现一座桥,是用旧木板随意搭建起来的,木板宽度不到三十厘米。三四郎大步踏上桥面,女人也跟着上了桥。他站在前方等着,看到女人的脚步十分轻盈,就像平时走在路上一样。她那诚实的双脚踩着笔直的步子,一路向前走来,毫无女人故意撒娇似的扭捏,所以三四郎也就不好伸手去扶她了。

对岸的桥头有一座稻草屋,檐下一片鲜红。走近一看,原来正晒着辣椒。女人一直朝稻草屋走去,直到看清楚那片鲜红是辣椒才停下脚步。

“好美啊。”她赞叹道,并弯腰在草地上坐下。只有河边的地面长着一些稀疏的小草,颜色也不像盛夏时那么青翠。美祢子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身上那套亮丽的和服被泥土弄脏。

“再向前走一段吧?”三四郎停下脚步说,似乎想鼓励她再往前走。

“谢谢。我走不动了。”

“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今天实在太累了。”

三四郎只好也跟着坐在肮脏的草地上,两人之间相隔一米多。小河从他们的脚下流过,河水的水位在秋季都会下降,因此现在水很浅,河中突出的岩石上还停着一只鹡鸰。三四郎凝视着河面,不一会儿,河水开始变得浑浊起来,他转眼四望,才发现上游有些农民正在那儿洗萝卜。美祢子的视线投向遥远的对岸,那儿是一片广阔的农田,田地的尽头有森林,森林上方则是天空,天色正在逐渐发生变化。

在那清澄又单调的空中,出现了好几道色彩,原本清澈而透明的蓝色正在逐渐转淡,淡得好像立刻就会消失。蓝底之上覆盖着沉重又浓厚的白云,层层交叠的云彩正在飘散、飞逝。空中一片混沌,分不清天际的尽头,也看不出云朵来自何处,整个天空笼上一层令人心旷神怡的黄色。

“天空的颜色变浑浊了。”美祢子说。

三四郎的视线从河面转向天空。这样的天空他并非第一次看到,但是天空变浑浊了这种话,却是第一次听到。三四郎凝神注视半晌,天空的颜色确实只能用“变浑浊了”来形容。他正想开口回答,女人又说了一句话:“好沉重啊。看起来就像大理石一样。”

美祢子眯起双眼皮的眸子仰望着高处。然后,那双眯着的眼睛又静静地转向三四郎。

“看起来很像大理石吧?”她问。

“嗯。是很像大理石。”三四郎只能这么回答。女人听了,沉默不语。片刻后,三四郎先开口了。

“在这种天空下,心情虽然沉重,精神却很轻松。”

“为什么呢?”美祢子反问。

三四郎也说不出所以然,所以没回答。

接着他又说:“这种天空,很像心情放松后在梦里看到的景色。”

“似乎在移动,但又完全没动。”美祢子说完,重新将目光投向遥远的云端。

远处菊人形展示场里招揽顾客的吼声不时飘到两人所坐的河边。

“他们的嗓门好大呀。”

“可能因为从早到晚都像那样吼叫吧。真了不起!”说着,三四郎突然想起被他们抛在身后的另外三人,他想说些什么,美祢子却先开口答道:“做生意嘛。就像大观音像前的乞丐一样。”

“但是地点不太好,对吧?”

三四郎难得说了一句玩笑话,然后,自己一个人开心地笑了起来。他觉得广田刚才对乞丐发表的评语实在太可笑了。

“广田老师那个人,就是喜欢说这种话。”美祢子说着,显得心情很轻松,听起来有点像在自语。说完,她又立刻换了另一种语气。

“我们像这样坐在这儿,肯定不会被人找到的。”美祢子活泼地向三四郎解释,接着,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独自笑了起来。

“原来真的就像野野宫说的,再怎么等,也等不到一个人走过这儿呢。”

“那不是正好?”美祢子很快地说完,又说,“因为我们是不需要施舍的乞丐呀。”这话听起来有点像在解释前一句话。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陌生人来到眼前。那人最先是从晒辣椒的稻草屋背后走出来,一眨眼工夫,就从对岸过了河,朝两人正在休息的河边走来。那个男人身穿洋服,脸上留着胡须,年纪跟广田老师差不多。当他走到两人面前时,“唰”的一下转过脸,正面瞪着两人,眼中露出明显的憎恶。三四郎感觉如坐针毡,全身立即紧张起来。不过男人很快就经过他们的面前,向远处走去了。

三四郎看着男人的背影说:“广田老师和野野宫大概在四处找我们了吧?”他的语气听着好像才想起这件事。美祢子的反应却很冷静。

“不要紧。我们是走失的大孩子啊。”

“就因为走失了,所以正在找吧。”三四郎仍然坚持己见。

美祢子的语气却更冷静:“反正都是逃避责任的人。这样不是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