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6页)

“不去的话,我就得打电报回家。”

“电报就别打了,多可笑呀!不管怎么说,你可以自己去她那儿拿钱吧?”

“可以。”说到这儿,二十元的问题终于解决了。谈完这件事,与次郎紧接着又向三四郎报告有关广田老师的活动。

与次郎说:“活动正在顺利进行,现在只要一有空,我就到那些学生宿舍去,跟他们一个一个进行讨论。这种交换意见的活动仅限于每次针对一个人,因为许多人一起讨论的话,大家总是各自坚持己见,稍微处理不好,就可能形成对立,或是感觉自己不受重视,打从开头就很冷淡。所以这种说服的工作既费时又费钱,如果觉得辛苦,根本就做不下去,而且跟大家讨论的时候,不能经常提起广田老师的名字。如果对方认为讨论活动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广田老师,双方的意见就很难达成一致。”

与次郎想要推动的那项计划,似乎一直就是采用这种方式在进行,到目前为止也进行得相当顺利。大家都发现,只请洋人是不行的,应该也要聘请日本人到学校来讲课。现在剩下的工作,就是在不久的将来,再开一次会,选出委员,向院长和校长反映大家的愿望。“其实开会也只是一种形式,省略这个步骤也可以。”与次郎说,“将要成为委员的学生,我们大概也都认识。大家对广田老师都抱持同情的态度,届时根据谈判的情况,说不定我们会主动向相关单位提出老师的名字。”

与次郎这番话说得好像整个世界都掌握在他手里。三四郎实在不得不佩服他的手腕。接着,与次郎提起上次带原口先生去老师家的事。

“那天晚上,原口先生不是说要帮老师号召文艺界组个会,请老师参加吗?”与次郎说。三四郎当然记得这件事。按照与次郎的说法,其实那个会也是他发起的。组会的理由虽然不止一个,但其中最重要的,是会员当中有一位大学文科教授,此人是个实力派人物。如果要帮广田老师结识这位教授的话,趁这次开会的机会,可说最便利不过了。老师是个怪人,从来不肯主动去跟别人结交,我们现在帮他制造一个适当机会,让他跟那些人接触,或许大家就比较容易接受这个怪人……

“原来还有这层意义!我居然一点也没想到。既然你是发起人,那开会的时候,是以你的名义发出通知,把那些大人物召集起来啰?”三四郎问。

与次郎非常严肃地望着三四郎,看了好一会儿,才苦笑着移开了视线。

“别开玩笑了。我虽是发起人,却不是对外的发起人。我只是筹划了这个组织,换句话说,是我说动原口先生,让他去进行各项筹备工作的。”

“这样啊。”

“光会说‘这样啊’,你简直就像个土包子。你偶尔也要来出席一下呀。最近应该就要开会了。”

“那么多大人物出席的场合,我去又能干吗,还是算了。”

“又说这种土话。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大家只是进入社会的先后顺序不同罢了。别担心,那群人虽然都是博士、学士,跟他们当面谈谈就知道,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更重要的是,他们也不觉得自己很伟大。你一定要来,这对你的将来也有好处。”

“在哪儿开会呢?”

“大概是在上野的‘精养轩’吧。”

“我可没去过那种地方。会费很贵吧?”

“嗯,大概两元吧。没关系,会费不必担心。你要是没钱的话,我帮你出。”

听到这儿,三四郎立刻又想起二十块钱的事情,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好笑。与次郎接着又提议一起到银座去吃天妇罗,还说自己有钱。真是个令人难以理解的家伙!向来任人摆布的三四郎这时也一口回绝了与次郎的提议,但还是陪他出门散了一会儿步。回家的路上,两人顺便绕到冈野,与次郎买了一大堆栗子馒头[112] ,说要送给老师。说完,便抱着纸袋回去了。

当天晚上,三四郎好好研究了一番与次郎的性情。大概在东京住久了,都会变成那样吧?他想。接着又开始琢磨到里见家借钱的事。他很高兴自己能有借口拜访美祢子,但是低头向人借钱这件事,却令他不太甘愿。三四郎从出生到现在从没向人借过钱,更何况,现在说要借钱给他的还是个姑娘,她自己也还得靠别人生活呢。就算她手里有些钱,没得到哥哥的允许就偷偷借给别人,向她借钱的自己多没面子啊。搞不好,还会给她添麻烦呢。想到这儿,三四郎又转念一想,说要借钱的人是美祢子,说不定她早就想好不惹麻烦的办法了。反正,先去找她吧。等见了面,如果看出她不太愿意借钱,就先婉拒她的好意,再把交房租的日子延后几天,请家里赶紧寄钱来就是了……三四郎左思右想,正事想到这儿,算是解决了,接下来便胡乱地忆起美祢子的一切,她的脸、双手、衣领、腰带、和服等,思绪任意驰骋,美祢子的身影也不时地浮现在眼前,尤其是明天见面时,她会是什么态度呢?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呢?三四郎在脑中幻想了十几二十遍,每次想象的情景都不一样。他天生就是这样,每次跟人约会商谈之前,总是在脑中胡思乱想,不断揣测对方会采取什么态度,而从不考虑自己该用什么表情、态度或语调去跟别人交谈。而且每次都是跟别人见过面之后,才开始回味这些,又兀自后悔万分。

特别是今天晚上,他完全无心想自己。自从上次见面之后,三四郎一直对美祢子怀着疑虑。但也只是疑虑,而无法挑明解决。他找不出任何理由当面责问她,更想不出彻底解决的办法。如果为了安心而需要采取什么手段,最好的办法就是找机会跟美祢子接触,从她的态度当中寻找蛛丝马迹,最后再由自己做出判断。明天跟她见面就是最后决断不可或缺的步骤。三四郎在脑中编织着各种想象,然而,想了半天,脑中似乎只看到对自己有利的景象。但实际上,他又很怀疑自己的想象,就好像正在欣赏一张照片,拍照的地点明明很脏,却拍得很好看。照片里头的景象当然是真的,但实际景象很脏却又是不争的事实,就像三四郎脑中的想象,原本应该跟事实一致,现在却跟事实分开了。

不过想到最后,三四郎终于想到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美祢子答应借钱给与次郎,却不肯交给他。看来,与次郎在金钱方面或许真的是个信用很糟的家伙。但美祢子不肯将钱托付给他,真是因为这个理由吗?三四郎想到这儿,又觉得满腹狐疑。如果不是,那就是她觉得自己非常值得信赖。然而,光是借钱给自己,就足以表达她对自己的好感了,现在又说要当面把钱交给自己,这究竟是……想到这一点之前,三四郎一直处于自我陶醉的状态,现在又突然觉得:“毕竟还是在捉弄我吧?”这个念头使他顿时满脸通红。如果这时有人问他:“美祢子为什么捉弄你?”三四郎大概也答不出半个字。若是强迫他好好地想一想,或许他会说:“因为美祢子是个喜欢捉弄人的女人。”他肯定做梦也不相信,美祢子是为了惩罚他的不知分寸……因为他觉得自己之所以变成这样,完全是美祢子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