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3/6页)

第二天,刚好有两位老师请假,所以下午没课,三四郎觉得返回宿舍太麻烦,便在路上随便吃了顿饭,饭后便前往美祢子家。他之前不知从这儿经过了多少回,今天还是第一次正式登门拜访。大门的两根门柱之间覆盖着瓦顶,门柱上挂着一块名牌,上面写着“里见恭助”。三四郎每次经过这儿,总是好奇地想:里见恭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一直没机会见到他。三四郎来到门前,看见大门紧闭,便从侧门走进院里。大门通往玄关的距离非常短,地面铺着几块长方形的花岗岩石块。玄关的格子门紧闭着,门上用细木条拼出美丽的格子花纹。伸手按了电铃之后,三四郎向应门的女佣问道:“美祢子小姐在家吗?”话一出口,顿觉难为情。像这样站在别人家门口问妙龄女孩是否在家,这种事他可从来没干过,三四郎觉得这种话实在很难启齿。好在女佣的态度十分严肃,礼貌也非常周到。她先转身回到屋内,再重新出来,向三四郎郑重地行了礼,说了一声:“请吧。”三四郎便跟在女佣身后走进客厅。西洋式的房间里挂着厚厚的窗帘,光线有点昏暗。

“请稍候……”女佣又向他打声招呼,才走出客厅。三四郎在寂静的室内坐下。正面墙上有一个嵌在墙内的小型壁炉,上方横贴一面长方形镜子,镜子前面摆着两个烛台。三四郎走到左右两个烛台的中间,望着镜中的自己,半晌,又走回座位。

这时,里面的房间传来一阵小提琴的琴音,好像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瞬间消失了踪迹。三四郎意犹未尽,靠在厚厚的椅背上侧耳倾听,希望拉琴的人继续下去。然而,琴音就此终止了。大约过了一分钟,三四郎把琴音的事抛到脑后,转眼打量起对面的镜子和烛台。这两样东西充满西洋气息,令人联想到天主教。至于为什么觉得跟天主教有关,他也说不出所以然。这时,小提琴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只有高音和低音很快地连续响了两三下,然后又没了声音。三四郎虽然对西洋音乐没什么知识,但他绝不认为刚才那声音是演奏的一部分。只是在试音吧,他想。这种随手拉出几个音符的感觉,跟三四郎现在的心情颇为相合,他觉得那琴音就像天上忽然掉下了两三颗令人欣喜的冰雹。

三四郎半麻木的眼睛移向镜中,这才发现,美祢子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镜里。女佣刚才拉紧的房门已经敞开,美祢子单手掀起挂在门后的帘幕,镜中的她,整个上半身都亮了起来。美祢子在镜中看着三四郎。三四郎也在镜中回望她。她脸上露出了微笑。

“欢迎光临。”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三四郎不得不转回头,他们彼此望着对方。女人微微欠身,两鬓和额前梳得高高的包头向前点了一下,态度看来很亲热,似乎是觉得不必行大礼了。反而是男人从椅上站起来,向她弯腰行了一礼。女人视若无睹地走向前方,背着镜子,在三四郎的正对面坐下。

“你终于来了。”女人的语气跟她的态度一样亲热。三四郎听到这句话,心里极为高兴。女人穿着一身闪闪发光的绸缎衣裙。似乎是为了特意装扮一番,才换上这身美丽的服装,怪不得刚才让他等了那么久。美祢子端庄地坐着,眼尾、口角都露出笑意,却一直不开口,就那样看着三四郎,这种姿态反而在他心底搅起阵阵既苦又甜的感觉,其实从她坐下的那刻起,三四郎就感到无法继续承受她的凝视。他赶紧张嘴发声,有点像气喘病发作了似的。

“佐佐木他……”

“佐佐木找过你了?”问完,美祢子露出跟平日一样洁白的牙齿。刚才那对烛台就放在她身后的壁炉框台上,左右各一,是一对形状奇特的铸金工艺品。老实说,三四郎也不确定那究竟是什么,他只是猜测它们就是烛台。在那两个奇妙的烛台背后,是一面明亮的镜子。厚重的窗帘遮住了光线,再加上今天是阴天,室内显得非常暗。但三四郎仍然看到美祢子那口雪白的牙齿。

“佐佐木来找过我。”

“他说了些什么?”

“叫我到你这儿来。”

“是吧……所以你就来了?”她故意问道。

“嗯。”三四郎稍微踌躇半晌,接着又说,“哦,是的。”女人的牙齿一下子全都看不到了。她安静地站起来,走向窗边,眺望窗外景致。

“天色变阴了。外面很冷吧?”

“不,挺暖的。一点风也没有。”

“是吗?”说着,她又走回座位。

“不瞒你说,是佐佐木把钱……”三四郎开口说道。

“我知道。”她打断了他的话。三四郎便闭嘴不语。

“怎么把钱弄丢的?”她问。

“买了马票。”

“啊哟!”女人嚷了一声,脸上却没露出惊讶的表情,反而笑了起来。停了几秒,她又加了一句:“好坏呀。”三四郎没搭腔。

“要猜哪匹马跑得快,比猜人的心思更难吧?你这人也太迟钝了,明明人家的心思已有蛛丝马迹可循,你却连猜都不肯猜一下。”

“我没买马票呀。”

“啊?那是谁买的?”

“佐佐木买的。”女人突然大笑起来。三四郎也觉得很可笑。

“原来需要用钱的人不是你啊。真是莫名其妙。”

“需要用钱的人是我没错。”

“真的?”

“真的。”

“这不是很奇怪吗?”

“所以说,不向你借也没关系。”

“为什么?不高兴了?”

“不是不高兴。而是瞒着你哥哥向你借钱,不太好。”

“什么意思?我哥哥已经同意啦。”

“是吗?那就向你借也行……可是不借也无所谓。只要找个理由跟我家里说一声,一星期左右就会寄来的。”

“你要是嫌麻烦,也不必勉强……”美祢子的态度突然变得非常冷淡,好像刚才还在身边的人,一下子跑到一百多米之外去了。早知如此,应该向她借钱才对,三四郎想,但是话一出口就没办法收回了。他只好看着烛台,佯装不解。三四郎从没主动讨好过别人。女人也离他远远的,不再回到他身边。不一会儿,美祢子又站起来,越过窗口望向户外。

“好像不会下雨吧。”她说。三四郎也随声附和说:“好像不会下雨。”

“不会下雨的话,我要出去一下。”美祢子站在窗前说。三四郎以为她是暗示自己该告辞了。原来她那身发亮的绸衣不是为了自己换上的。

“那我就告辞了。”说完,他便站了起来。美祢子一直送到玄关。三四郎走下换鞋的地方,穿上皮鞋。

美祢子站在玄关的阶梯上说:“我跟你一起出去,可以吧?”三四郎一面系鞋带一面答道:“嗯,随便啊。”刚说完,女人不知何时已从玄关走到泥土地面,嘴唇凑到三四郎耳边低声问道:“还在生气啊?”不料,女佣这时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送他们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