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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人笑嘻嘻地走到三四郎身边,帮他挑选衬衣。选了半天,良子说:“就这件吧。”三四郎便照她的意思买下那件衬衣。接着,两个女人要求三四郎帮她们选香水,但他对这种东西一窍不通,随手抓起一个写着“香水草”[129] 的瓶子问道:“这个怎么样?”“那就买这个吧。”美祢子立刻点头同意了。这下倒让三四郎觉得对她有点抱歉。

三人从商店门口走出来正准备道别,两个女人开始互相行礼。“那我走啦。”良子说。“快去吧……”美祢子说。三四郎在一旁听了半天,才听懂她们说些什么。原来是良子要到哥哥的住处探望他。三四郎想,看来今晚又是一个跟美女并肩走向追分的良宵啊。只不过,这时太阳还没有完全沉下去。

三四郎并不在意跟良子一起拜访野野宫,但要和她待在野野宫的宿舍,却令他为难。他甚至还想,干脆今晚先回家吧,另外找天再登门拜访好了。但又转念一想,如果像与次郎说的,是要听野野宫训话,说不定趁着良子也在场比较好。野野宫总不会在旁人面前不留情面地说“你母亲要我教训你”之类的吧。要是运气不错的话,说不定拿到钱就没事了呢……三四郎左思右想,在心底得出取巧的结论。

“我正好也要到野野宫那儿去。”

“是吗?去玩吗?”

“不是,找他有点事。你是去玩吗?”

“不,我也有点事。”

两人问了同样的问题,也得到相同的答复。但彼此的脸上都没有不愿意的表情。三四郎为求慎重,又问了一遍:“会不会打扰你们?”“完全不会啊!”良子说。她不仅嘴里否定了三四郎的疑问,脸上更露出讶异的表情,似乎在说:“你干吗问这种问题?”站在店外的瓦斯路灯下,三四郎认为自己借着灯光看到了女人黑眸里的惊讶。但其实他看到的,只是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而已。

“小提琴已经买好了?”

“你怎么知道?”

三四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女人却毫不在意,紧接着说:“哥哥虽说要买给我,但只有嘴上说说,一直不肯给我买。”听了这话,三四郎觉得这不能怪野野宫,也不是广田老师的错,最该受到谴责的应该是与次郎。

两人从追分的马路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一走进巷里,看到路边并列无数住户,家家户户的门灯将黑暗的小巷照得十分明亮。两人走到一盏门灯前停下脚步。野野宫的家就在这后面。

这里距离三四郎的住处只有一百多米。自从野野宫搬来之后,三四郎曾造访过几次。野野宫的房间在一条很宽的走廊尽头,只要登上两级阶梯,就可看到左手边有两个僻静又独立的房间,野野宫就住在这里。房间的窗户朝南,邻家宽敞的庭院刚好就在回廊下方,不论白天晚上,四周环境都很幽静。第一次看到野野宫窝在这间远离尘嚣的静室时,三四郎心想,怪不得啊!如此看来,他当初退掉房子搬到这儿来,倒也不是个坏主意。首次来访时,三四郎就觉得这里住起来一定很舒服,他甚至对野野宫生出几分羡慕。记得野野宫当时还走下楼梯,站在走廊上望着屋檐说:“你瞧!是稻草屋顶哦。”三四郎一看,果然,屋顶上铺的不是瓦片,而是极为稀罕的稻草。

今天是夜间来访,当然就看不见屋顶了,不过屋里亮着电灯。三四郎一看到电灯,立刻想起稻草屋顶,不禁感到好笑。

“两位稀客碰到一块儿了。在门口遇到的?”野野宫向他妹妹问道。妹妹便将经过如实地禀报一遍,顺便劝她哥哥:“你也买件跟三四郎一样的衬衣吧。”接着又说:“上次那把小提琴是日本做的,音色太糟,根本不能用。现在既然拖了那么久,干脆买把好一点的给我吧。至少也要跟美祢子小姐那把一样才行。”说着,还向哥哥要求买这买那,撒了半天的娇。野野宫脸上没露出拒绝的表情,但也没立刻答应,只是不断“嗯、嗯”地随声附和,听着良子诉说。

兄妹俩交谈的时候,三四郎待在一旁没说话。良子絮絮叨叨尽说些不相干的事,一点也没有回避三四郎。而三四郎在旁边听着,也不认为她傻气或任性,反而觉得听他们兄妹聊天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好像自己到了阳光普照的广阔原野上。他甚至连自己是来听训的这件事都忘了。正在专心听着,良子的话却让三四郎吃了一惊。

“啊,我倒忘了,美祢子小姐叫我带话给你呢。”

“是吗?”

“你很高兴吧?不高兴吗?”

野野宫露出腼腆的表情,转眼望向三四郎。

“我妹妹真像个傻瓜。”他说。三四郎无奈地笑了。

“我才不是傻瓜呢。小川先生,对吧?”

三四郎又笑了,但他心底已对“笑”感到厌烦。

“美祢子小姐说,想请哥哥带她去看‘文艺协会[130] ’的表演。”

“她可以跟里见先生一起去呀。”

“听说他有事呢。”

“你也要去吗?”

“当然啦。”

野野宫没说要去,也没说不去,转眼看着三四郎说:“今晚叫妹妹过来,是有事要跟她说,谁知她倒悠闲,真拿她没办法。”三四郎忙问:“有什么事呢?”野野宫不愧是学者,说起话来表现得特别冷静。他说,有人要帮良子安排相亲,他已向家里的双亲报告,父母也都同意了,现在必须确认良子的想法。三四郎只答了一句:“那很好啊。”他想尽快办完自己的事,立即告辞回家。

“听说家母给您添麻烦了。”三四郎主动提起自己的事。

“哪里,也没什么麻烦啦。”野野宫说完马上拉开抽屉,拿出预存在他这儿的东西,交给三四郎。

“令堂很担心你,写了一封长信给我,信上说你为了不得已的理由,把家里每月寄来的生活费借给朋友。令堂还说,就算是朋友,也不能随便借钱给人家呀!就算是借了,也应该还钱才对。乡下人都很正直,令堂会这么想,也是当然的。还有呢,令堂又说,三四郎借钱给别人,也借得太大方了。自己还是每个月要靠父母寄钱的学生,一出手就借给别人二十元、三十元,难道为了救人,就连自己也不顾了……我读到这儿,觉得好像自己也有责任,所以很为难啊。”

说到这儿,野野宫看着三四郎,嘻嘻地笑起来。三四郎满脸认真地说了一句“害您受委屈了”。野野宫看来也不想责备年轻人,换了语气又说:“没关系,不用担心。这也不算什么。不过令堂用乡下的金钱价值来计算,三十元就是一笔大钱了。她信里还说,有这三十元的话,可以供四个人的家庭吃上半年饱饭呢。你说,这是真的吗?”野野宫问道。良子高声大笑起来。三四郎也觉得这话很可笑,但又想到,母亲说的都是实话,不是凭空捏造,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做事太草率,心中不免后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