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广田老师病了,三四郎立刻前去探望。一进门,发现玄关放着一双鞋。大概是医生吧?他一面猜测,一面像平日一样绕到后门,却没看到半个人影。三四郎缩头缩脑地爬上玄关,走进起居室,忽然听到客厅里有人正在说话,只好暂停脚步。他手里提着大包袱,里面装了满满一大包樽柿。因为上次与次郎叮嘱过,叫他下次来老师家的时候,别忘了买点礼物,所以今天特地在追分路旁买了这包柿子。不一会儿,客厅里突然传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好像有人正在比武。里面肯定打起来了!一想到这儿,三四郎立即拉开纸门,脑袋从那三十厘米宽的门缝里探进去。只见广田老师被一名身穿褐色和服长裤的巨汉压在地上。老师奋力抬起匍匐在榻榻米上的脸,一眼看到三四郎,便笑嘻嘻地说:“哎呀!你来了。”

压在老师身上的男人只稍微回头看了一眼。

“老师,失礼了,请您爬起来看看。”男人说。看那情景,男人似乎先反剪了老师的双手,再用自己的膝头压住老师的肘关节。老师从下面答道:“我可是真的爬不起来。”男人这才松开手,起身整理长裤的褶痕,然后重新坐下。三四郎仔细打量对方,发现他长得十分端正,气质非凡。老师也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老师说。

“使用这个招式,如果对方勉强反抗的话,手臂就有可能折断。很危险的。”听到这儿,三四郎才明白这两人刚刚在做什么。

“听说您生病了,现在好些了吗?”

“哦,已经好了。”

三四郎打开包袱,把里面的东西摊在两人面前。

“我买来一些柿子。”

广田老师到书房拿了小刀过来。三四郎也从厨房拿来菜刀,三个人便一块儿吃起柿子。老师一边吃,一边不断和那陌生男人谈论地方城市的中学问题。说什么教师的生活十分艰难,学校人事纠纷甚多,现在当老师的都没法在同一所学校待得很久,又说到教师除了教书之外,还得兼任柔术[132] 教练。听说有位老师买木屐只买下面的鞋板,每次夹脚的鞋绳断了,就自己动手更换,一直换到无法使用为止。更有一位老师辞职之后,很难找到新工作,只好暂时将妻子送回娘家……两人絮絮叨叨地聊着,像有说不完的烦恼。

三四郎吐着柿子核,偷偷打量对方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觉得自己跟眼前这男人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人种。男人在言谈中不断表示“真想再过一次学生生活”,还说“天下再也没有比当学生更快乐的日子”。三四郎每听他说一遍这种话,心里便隐约生出疑问:“难道我只有这两三年的好日子可活了?”想到这儿,心情便极为沮丧,就跟上次和与次郎一起吃荞麦面时的感觉一样。

这时,广田老师再度起身走向书房,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本书,红中带黑的封面,书页上下两端都有很多灰尘,看起来很脏。

“这是上次聊天时提到的《壶葬论》[133] ,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先读一读这本书吧。”

三四郎向老师道谢后,接过书本。

书页里的句子立刻跃入眼帘:“寂寞罂粟花,朵朵频纷飞,怀念故人情,莫问是否值万年。”老师看他在读书,便放心地继续跟教柔术的学士聊天……只听广田老师说:“我们听了中学教师的生活情形,好像以为大家都很同情教师,但其实只有教师觉得自己可怜。为什么呢?因为现代人虽然重视事实,却总是忽视伴随事实而产生的情绪。世态炎凉嘛,大家不得不把感情摆在一边,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这种现象只要看看报纸,就能找到证据。社会版的新闻里,大约九成都是悲剧。但我们读这些故事时,只将它们看作事实的报道,而没有闲工夫当成悲剧慢慢品味。”广田老师接着又以他订阅的报纸举例说明,譬如有个专栏的题目叫作《死亡十几人》,这个专栏每天发布各地发现的死者的年龄、户籍、死因等,都用六号铅字一行一行印出来,写得极为简单明了。另外还有一个专栏叫作《小偷一览》,什么样的小偷现在潜入什么地区,全都集中印在这个专栏里。这种新闻真是便利至极啊!我们对于世间万事,都要用这种心态来想才对。辞职这件事也一样,提出辞呈的人或许觉得这是自己的悲剧,但你得做好心理准备,别人对这种事不会产生深切的感受。所以说,推行运动时最好也抱着这种心态。

“但是像老师这么有余裕的人,倒是可以深切体会一下别人的悲剧啊。”教柔术的男人一本正经地说。听了这话,广田老师和三四郎都笑了,男人说完话,也跟着他们一块儿笑起来。三四郎看那人一直没有告辞的意思,便向老师借了刚才那本书,从后门走了出去。

“眠于不朽之墓,活在事迹之中,留下万世英名,任随沧桑变化,永远存于后世。以上诸项,皆为世人自古之夙愿。当此愿望实现之际,吾人即如登上天堂。但以真正信仰教义来看,此种愿望与追求皆是虚无缥缈。所谓活着,即重返本我。而重返本我,则心无所愿,意无所念。正如虔诚信徒能够视死如归,理所当然地长眠于圣徒英诺森[134] 之墓穴,或埋葬在埃及沙漠之中。吾人如观永恒不变的己身而感喜悦,则六尺窄地与哈德良[135] 神庙之间便无差异。但求一切顺其自然已。”

这是《壶葬论》最后一节的文字,三四郎向白山漫步,沿路阅读这段内容。据广田老师说,本书的作者是极为有名的大作家,而这又是他的作品当中最有名的著作。老师说这话时,还特别笑着向三四郎解释,这可不是我说的哦。原来如此,三四郎想,念了半天,完全不懂这本书为什么有名。他只觉得文句不通,用字别扭,文辞艰涩,读这本书就像参观一座古庙似的。如果用脚程来计算,三四郎光是读完这一节,就已走了三四百米,却完全看不懂写了些什么。

他从这段文字中感到一种寂寥,好像奈良大佛的寺钟敲响之后,微弱的余韵飘到身在东京的自己耳中。与其说这篇文章令他悟出某些意义,倒不如说是这些意义形成的气氛令他喜爱。三四郎从没深切地思考过生死问题。对于这种问题,他那满腔的青春热血实在火热得不适于冷静深思,只因眼前有一场大火正在熊熊燃烧,火势大到几乎烧掉他的眉毛。这才是三四郎真正的感觉。想到这儿,三四郎连忙朝曙町的原口家走去。

就在这时,远处来了一支幼儿的送葬队伍。只有两个身穿和服外套的男人伴着灵柩。小小的棺材用纯白棉布包裹着,旁边系着美丽的风车,不断随风旋转。风车的扇翼涂着五种颜色,旋转起来却变成了一个颜色。雪白的棺木拽着来回摇曳的风车,从三四郎面前走过。好美的葬礼啊!三四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