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5页)

到了下午,代助越来越觉得自己已经按捺不住,好像肚里生出了无数细小的褶皱,那些褶皱正在彼此推挤,互相取代,不断变换各种形状,有如正在进行全面性的波动。代助经常会受到这种情绪影响,但是到目前为止,他一直以为这无非是一种生理现象。现在,他有点后悔昨天跟哥哥一起吃了鳗鱼。他突然想出门散散步,再顺便绕到平冈家瞧瞧。但是他的目的究竟是散步还是平冈家,连他本人也不太清楚。代助吩咐老女佣准备和服,正要开始换衣服的时候,侄子诚太郎来了。只见他手里抓着自己的帽子,形状完美的圆脑袋向代助点了一下,便在椅上坐下。

“你已经放学啦?太早了吧?”

“一点都不早。”诚太郎说完,笑着望向代助的脸孔。代助拍了一下手掌,叫来老女佣。

“诚太郎,要不要喝热巧克力?”他向诚太郎问道。

“要哇。”

代助便吩咐老女佣去冲两杯热巧克力,然后转脸调侃着说:“诚太郎,你一天到晚打棒球,最近你的手变得好大呀,简直长得比脑袋还大了。”诚太郎笑嘻嘻地用右手来回抚摸自己那圆圆的脑袋。他的手真的很大。

“听说我爸昨天请叔叔吃饭了。”

“对呀。请我吃了,害我今天肚子很不舒服呢。”

“您又神经过敏了。”

“不是神经过敏,是真的。这都得怪哥哥。”

“可是我爸跟我是那样说的呀。”

“怎么说的?”

“他说,你明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到代助那儿去一趟,让他请你吃饭。”

“呵呵,叫我还他昨天请的客吧?”

“是呀。他说,今天是我请的,明天轮到他请了。”

“所以你才特地跑到我这儿来?”

“对呀。”

“真不愧是哥哥的儿子,咬住就不放了。那我现在请你喝热巧克力,还不够吗?”

“热巧克力这种东西……”

“不要喝?”

“喝虽然也是要喝……”接着,代助细问了一番,这才弄清诚太郎真正的愿望。原来他想让叔叔在相扑公开赛开幕时,带他到回向院(4) 看比赛,而且他要坐在赛场正面最高级的座位。代助听完立即应允,诚太郎马上露出欢喜的表情,说出一句令人意外的话:“他们说,叔叔虽然不务正业,其实还是蛮厉害的。”

代助呆了几秒,只好无奈地应道:“叔叔很厉害,这不是大家都知道?”

“可是我是昨晚才从我爸那儿听说的。”诚太郎解释道。据诚太郎转述,哥哥昨晚回家之后,跟父亲和嫂子三个人一起对代助评头论足了一番。不过因为是从孩子嘴里说出来的,细节也就无从推测了。所幸诚太郎是个比较聪明的孩子,居然能把当时谈话的片段内容记在脑子里。据说,父亲认为代助的将来没什么指望。哥哥却替弟弟辩解道:“代助虽是那样一个人,头脑却相当清楚。父亲可以暂时不必操心,任他自由发展吧。不会有错的!他迟早会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说到这儿,嫂嫂也表示赞成,认为代助肯定不会有问题,因为她在一个多星期前,找人帮代助算过命,那位算命师说,此人将来一定能成为人上人。

代助嘴里不停说着“哦”“然后呢”,很感兴趣地听着侄儿叙述,听到算命师这一段时,代助觉得实在太可笑了。过了一会儿,代助终于换上和服,走出家门,他先送诚太郎回家,再转身走向平冈的住处。

最近这十几年当中,日本的物价突然飞涨,一般中产阶级(5) 的生活越过越苦,这种趋势尤以平民的住宅条件为最佳代表。而平冈的这栋房子,更是造得既粗劣又难看。尤其在代助看来,简直是糟糕透顶。譬如从院门到玄关的距离,连两米都不到,院门与后门也离得很近,屋后和两侧更是密密麻麻挤满了同样狭隘的小屋。因为东京市的贫困人口正在不断增加,那些资金少得可怜的资本家都想趁机赚取二成甚至三成的暴利,所以这些小屋也就成了人类生存竞争的纪念品。

诸如这类房屋,现在早已遍布整个东京市,特别是在偏远地区,简直就像梅雨季的虱子,每天正以惊人的增殖率不断繁殖。代助把这种现象称之为“走向败亡的发展”,而这正好也是日本现状的最佳代表。

住在这种房子里,就像身上披着石油罐底焊成的四方形鳞片。任何人住进去,肯定会在半夜被那梁柱爆裂声惊醒。房屋的门板上必定看得到木材的节孔,纸门必定跟门框的尺寸不合。凡是脑中只想着如何利用老本赚点利息作为每月生活费的人,都会租赁这种房屋,然后成天困居在陋室里。平冈也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代助走到平冈家的院墙外面,首先抬头看了屋顶一眼。不知为何,漆黑的瓦片冲击了他的心灵,这些毫无光泽的泥土薄片,好像不管再吸多少水,也不会满足。玄关前的地面,零星地散落着一些草屑,都是搬家那天解开草编包装时落下的。代助走进客厅时,平冈正坐在桌前写一封长信。三千代在隔壁的房间里,只能听到衣橱把手撞击的咔哒咔哒声从那儿传来。她身边放着一个打开的大型柳条衣箱,箱里露出半截漂亮的襦袢衣袖。

平冈连声嚷道:“真抱歉,请等我一会儿。”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代助一直注视着衣箱和襦袢,还有不时伸进衣箱的那双纤纤玉手。两个房间之间的纸门敞开着,不像要关起来的样子,只是三千代的脸庞藏在暗处,无法看清。

不一会儿,平冈终于把笔抛在桌上,坐直了身子。看来他似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写完这封重要的书信,不但写得两耳发红,就连眼里也布满了血丝。

“你还好吧?最近多亏你帮忙了,真的非常感谢。本想亲自登门向你道谢的,却一直没有过去。”

平冈说这话的语气,一点也不似在为自己辩解,倒有点像在挑衅代助。他身上只穿着和服,里面没穿衬衣,也没穿衬裤,就那样盘腿而坐,胸前的领口也没合拢,露出了少许胸毛。

“还没安顿下来吧?”代助问。

“安顿什么,恐怕这辈子都没法安顿啦。”平冈说着,好像非常焦躁似的从鼻孔里连连喷出烟雾。

代助明白平冈为何对自己表现出这种态度,其实他并不是针对代助,而是针对整个世界,不,应该说,平冈这种态度是针对他自己,想到这儿,代助反而对平冈生出了怜悯。但是像代助这么敏感的人,平冈那语气听起来实在令人不悦,幸好代助并不想跟他计较。

“房子住得还好吗?隔间的设计好像还不错嘛。”

“嗯。哎呀!就是不好也没办法呀。虽然想搬进看中的房子,但只有炒股票才有可能吧。听说东京最近兴建的好房子,全都是炒股致富的人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