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4/5页)

“三千代,我是说真的。”代助说着,伸出酒杯,接了一杯酒。

“你就是说谎。不管我老婆怎么帮你辩解,都是谎话。反正你这家伙既嘲笑别人,也嘲笑自己,你的脑袋可以双管齐下地活动,所以我也搞不清真假的分别了……”

“别开玩笑啦。”

“才不是开玩笑呢。我是说真的。其实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你不会做这种事,现在完全不同了。三千代,对吧?长井在任何人眼里看来,都是神气兮兮的。”

“可是我从刚才一直在旁边看着你们,好像你才比他神气呢。”

平冈哈哈大笑起来。三千代端起小酒瓶走向隔壁房间。

平冈夹起小膳桌上的酒菜吃了几口,低着脑袋,嘴里嘎啦嘎啦地嚼着,半晌,才抬起醉醺醺的两眼说:“难得今天醉得开心。喂!你好像并不开心哪。这怎么行呢?我都变回从前的平冈常次郎了,你不变回从前的长井代助,说不过去呀。请你务必回到从前的模样,开怀畅饮。我现在就开始喝,你也多喝些吧。”

代助从这段话里,听出平冈真的很努力地想要恢复从前那种率直和天真。他被这段话打动了,但同时又觉得,这不是等于强迫自己把前天吃下肚的面包吐出来还给平冈吗?

“你这家伙呀,每次一喝酒,虽然满嘴的醉话,头脑大致还是清醒的,所以我就不客气对你说了。”

“对了!这才像长井啊!”听到这句话,代助突然又懒得再跟平冈啰唆了。

“喂,你还清醒吧?”代助问。

“清醒得很。只要你是清醒的,我永远都清醒。”说完,平冈睁眼看着代助的脸孔。这家伙确实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清醒。

代助这才开口说道:“从刚才到现在,你口口声声攻击我,一直说我不工作,我都没说话。我确实就像你说的那样,一直没工作,所以才没有搭腔。”

“你为什么不工作?”

“为什么不工作?这也不能怪我。应该说是时代的错误吧。说得更夸张一点,我是看到日本跟西洋关系不好,所以不找事做。先不说别的,哪个国家会像日本这样,借了一屁股债,弄成这副穷兮兮的模样?你想想看,这笔债哪年哪月才能还清?当然啦,外债嘛,迟早是会还的。但也不能老是指望外债呀。可是日本这个国家,不向西洋借钱,根本就无法支撑下去。这样一个国家,还要以一等强国自居,拼命想要打肿脸,挤进一等强国之列。结果变成表面看起来像是一等强国,实际上,各方面发展的深度早已大幅度降低。正因为日本这么爱面子,更令人悲哀。这就像青蛙吹大肚皮要跟牛比赛谁巨大。我告诉你吧,肚皮马上就会吹破的。等着瞧好了!而且吹破肚皮带来的影响,马上就会落在我们每个人的头上。但是像我们这样受到西方压迫的国民,却根本没有工夫多用脑筋思考,也想不出什么对策。全体国民受的是最低限度的教育,干着上面指派的工作,全都忙得团团转,全国人民现在都是神经衰弱的患者。你和周围的人聊聊看,我告诉你,那些人大都是笨蛋。他们脑子里能想的,除了跟自己有关的事,还有自己今天这一刻该做的事,其他什么都不思索。可是这也很无奈,他们早就疲倦得无法思考了。精神的疲惫和肉体的衰弱,总是会带来不幸。不仅如此,道德的败坏立刻就会随之而来。你再放眼四望日本全国各个角落,看不到一块发光的土地吧?整个世界一片漆黑。我一个人站在那世界里,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毫无一点办法!我本来就是个懒散的人。不,应该说,是跟你开始交往之后,才变得懒散了。那时,我在你面前装出一副很有办法的架势,你以为我前途无量了。当然啦,如果今天的日本社会在精神、道义或体质等各方面,大致尚属健全的话,我还真是前途无量。那样的话,我会有干不完的差事,也能找到各种帮我驱除懒散的刺激。然而,目前这种状态是不行的。如果世界一直像现在这样,我大概就只能一个人活着,然后就像你说的,我会毫不抗拒地接受整个世界。只要能在这世界里,不断接触到最适合自己的东西,就已心满意足了。我可不会强迫别人接受我的想法。”

说到这儿,代助停下来吸了口气,转眼望着三千代,她似乎感到很无聊。代助很客气地问道:“三千代,你觉得我的想法如何?像我这样优哉游哉,不是很好吗?不赞成我的想法吗?”

“我觉得你这种又像厌世、又像优哉游哉的想法,有点难懂。我可一点也不明白。不过,我看你很像是在自欺欺人哟。”

“是吗?哪个部分?”

“哪个部分啊?欸,你说呢?”三千代看着丈夫说。平冈正把手肘压在大腿上,撑着脸颊沉默不语。尽管嘴里没说半句话,却举手伸出酒杯送到代助面前。代助也默默地接过酒杯,再由三千代为他斟上一杯酒。

代助把酒杯送到唇边时想着,也不需要再往下多说什么了。刚才说了那么多,原本也不是想让平冈接受自己的想法,而且今天也非为了听取平冈的意见才到这儿来。代助从一开始就很明白,自己跟平冈已注定永远都得站在对立的两边,他决定结束斗嘴,把话题拉到一般社交方面,这样三千代也能一起参与闲聊。

不过,平冈这家伙只要几杯黄汤下肚,便喜欢紧追不舍地与人争论。现在他已挺起红通通的胸膛,连那胸毛深处都已泛红。只听平冈说道:“有趣!真有趣!如我所见,那些正在社会某个角落跟现实奋斗的人,他们可没闲工夫想你说的这些。你说日本贫穷也好,孱弱也好,反正只要忙着干活,什么都能抛到脑后。你说整个世界都在堕落,但我们活在其中却毫无所觉。或许像你这种闲人,看到日本贫穷,或看到我们堕落会受不了,但你这番话,应该等你变成跟这个社会无关的旁观者之后再说。换句话说,你就是因为还有闲情逸致欣赏镜里的自己,才会有这种感觉。不管是谁,只要是忙起来,哪还顾得了自己的脸孔啊?”

平冈啰里啰唆地说了一大堆,突然想起这种比喻,似乎觉得找到了有力的铁证,便得意地暂时闭上了嘴。代助无奈地露出一丝浅笑,不料平冈又立刻补充道:“你就是因为不缺钱,才会完全不懂。不愁衣食嘛,当然不想工作。总之呀,你这样的公子哥儿,只有嘴里说得好听……”

听到这儿,代助对平冈感到有点厌恶,便打断他的话。

“有事做是不错,但是工作应该超越糊口的层面才有价值,所有神圣的劳动都不是为了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