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菅沼和他母亲去世时,父亲曾到东京来处理丧事,因此认识了儿子生前的好友代助和平冈。他带女儿回家乡之前,也和三千代一起到代助和平冈家拜访,向他们辞行。

那年秋天,平冈跟三千代举行了婚礼。当时在他们之间帮忙穿针引线的,就是代助。虽然大家以为是由家乡的长辈出面撮合,而且那位长辈还在婚礼上担任介绍人,但实际上,负责跟三千代联络、商量的人却是代助。

婚礼后没多久,新婚夫妇就离开了东京。三千代那位原本留在老家的父亲,也因为一个意外的理由,不得不离开家乡,搬到北海道去了。所以眼下的三千代,是落在一种孤苦无依的处境。代助心中非常希望能够帮她一把,让她能在东京安顿下来。他想了半天,最终决定再找嫂嫂商量,希望嫂子能帮他弄到上次提过的那笔钱。代助也打算再跟三千代见一面,向她详细探听一下内情。

然而,就算自己到平冈家登门拜访,三千代却不是那种随便向人诉苦的女人,就算代助打听出那笔钱的用途,但平冈夫妇的心底究竟做何打算,却很难问出来……而代助现在细细分析自己的内心后才发觉,其实这一点,才是他真正想弄明白的。这也是他不能不承认的事实。所以说实在的,自己也没必要再去研究他们那笔钱的用途了。那些表面的理由,听不听都一样,反正自己只是想借钱给三千代,帮她解决问题罢了。代助从没想过以借钱为手段,借此获取三千代的欢心。因为他在三千代的面前,根本没有闲情玩弄什么权术或策略。

更何况,要趁平冈不在家的时候打听他们至今发生过什么事,特别是关于经济方面的问题,这又是多么困难的任务!代助心里很明白,平冈在家的话,根本什么也问不出来,就算能问出什么,也不能完全相信。平冈那个人总是出于各种社会性考虑,而在代助面前打肿脸充胖子。即使不是为了逞强,平冈也会因为其他理由而保持沉默。

代助决心先找嫂嫂谈谈看,但他心里也没底。因为到现在为止,自己虽曾一小笔一小笔地向嫂子伸过手,但像这样突然要借一大笔钱,却还是头一回。不过梅子手里应该有些可以随意周转的财产,或许不至于拒绝自己吧。如果嫂子不肯借,他也还可以借高利贷。只是代助并不想走到这一步。但转念一想,反正平冈迟早会说破这件事,到时候他若强求自己当他的保人借钱,他也很难断然拒绝,还不如干脆直接借钱给三千代,让她欢喜一下也好,而且他也会觉得很愉快!想到这儿,代助的脑中几乎全被这种超乎常理的盘算占据了。

那天是个吹着暖风的日子。布满在天空的云层总也不肯散去,下午四点多,代助离家搭电车到哥哥家。车子快到青山御所(4) 时,他看到父亲和哥哥都坐着曳纲人力车(5) 从电车左侧飞奔而去,他们完全没注意到代助,代助也没来得及打招呼,人力车就已擦肩而过。电车到了下一站,代助从车上下来。刚走进哥哥家的大门,就听到客厅传来钢琴声。代助站在院中碎石上伫立半晌,立即转身向左,往后门走去。后门的木格推门外面,有一只大型英国犬躺在那儿。狗儿的名字叫作赫克特(6) ,大嘴上套着皮口罩,一听到代助的脚步声,狗儿便晃着长毛耳朵,抬起长满斑纹的脸孔,拼命摇起尾巴。

代助朝后门旁的书生房里偷窥一眼,一面踏上门槛,一面跟房间里的书生谈笑了几句,便直接走向洋式客厅。一拉开门,看到嫂嫂坐在钢琴前正舞动着两手。缝子站在嫂子身边,身上穿着袖管极长的和服,头发则跟平日一样披在肩头。代助每次看到缝子这发型,就想起她坐在秋千上的模样。黑色发丝和粉红丝带,还有黄色的绉绸腰带,一起随着阵风飘向天空,那鲜明的影像至今仍然深刻地留在代助脑海里。

这时,母女俩一起转过头来。

“哎呀?”缝子跑上前来抓起代助的手,用力将他拉向前方。代助跟着她走到钢琴前面说:“我还以为是哪位著名演奏家在弹琴呢。”梅子没说话,只耸起眉头,笑着连连摇晃两手,不让代助继续说下去。接着,又主动对代助说:“阿代,你弹一下这段让我瞧瞧。”代助沉默地坐在嫂嫂的位子上,一面看着琴谱,一面熟练地舞动十指。弹了一阵之后,他说:“大概是这样吧。”说完,代助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接下来大约半小时,梅子跟女儿轮流坐在钢琴前反复练习相同的部分。过了好一会儿,梅子才说:“好,就练到这儿吧。我们到那边去吃饭吧。叔叔也一起来呀。”说着,梅子站起身来。

房里的光线早已转暗。从刚才到现在,代助耳里听着琴音,眼睛注视着嫂嫂和侄女雪白的手指来回飞舞,偶尔也把视线转向门框与屋顶之间的镂花木雕画,在这段时间里,他几乎忘了三千代和借钱的事。走出客厅时,代助无意中回头,只见昏暗的房间里,那幅画上的深蓝浪涛卷起点点白沫,看得十分清晰。这是代助请人画上去的,波涛汹涌的海上,层层金云堆积在空中。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那团云朵的轮廓画得非常巧妙,看来极像一座巨大的裸体女神,她的发丝凌乱,身体飞跃,好似正在狂飞乱舞。代助当初请人画这幅图像,原想体现华尔基里(7) 站在云端的英姿。他在脑中描绘这幅看不出是云峰还是女巨人的巨大云彩画时,曾经暗自窃喜。谁知木雕画完成,嵌上墙壁之后才发现,成品跟他的想象相差得实在太远了。代助随着梅子踏出房间时,华尔基里几乎失去了踪影,深蓝的波涛也已消失,只看到一大团白沫构成的灰白。

起居室已经点亮电灯。代助跟梅子一起吃了晚餐,两个孩子也跟他们同桌。饭后,代助叫诚太郎到哥哥的房里拿来一根马尼拉烟,边抽烟边跟嫂嫂闲话家常。不一会儿,孩子该预习明天的功课了,母亲提醒他们各自回房准备课业,两个孩子这才走出房间。

代助想,猛然开口借钱,不免突兀,还是从无关紧要的事情谈起吧。他先说起刚才看到父亲和兄长坐着曳纲人力车匆匆而过,再说到上次哥哥请他吃饭,接着又问嫂嫂:“上次怎么没见您到麻布来参加园游会?”然后又说父亲写的汉诗大都形容得过分夸张,等等。代助跟嫂嫂一问一答地聊着,突然从嫂嫂嘴里听到一件新鲜事。其实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就是父亲和兄长这阵子突然变得很忙,整天到处奔走,尤其是最近四五天,简直忙得连睡觉的时候都没有。“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吧?”代助装出平静的表情试探地问道。嫂嫂也用平时的语气说:“对呀!发生什么事了吧。”“可是父亲和哥哥都没对我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哇。”代助答。“阿代,比那更重要的,是上次提到的对象……”嫂嫂才说到这儿,家里的书生走进起居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