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助向嫂嫂借钱的计划没有如愿。回家时,夜已经深了,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在青山大道赶上最后一班电车。奇怪的是,他跟嫂嫂聊到深夜,父亲和兄长却一直没有回来。只是在聊天当中,嫂嫂被叫去接过两次电话。但她的神情跟平日没有两样,所以代助也就没有主动询问。

那天晚上,阴雨欲来的天空看起来跟地面的颜色一样。代助孤零零地站在红色站牌旁等待电车,不一会儿,远处出现了一粒星火,黑暗中,那点星火上下晃动着从远处逐渐靠近,给人非常孤寂的感觉。代助上车后才发现,车中空无一人。他坐在身穿黑制服的车掌和司机之间,沉浸在某种声响当中向前移动。正在行进的电车外一片漆黑,代助独自坐在明亮的车厢里,感觉车子载着自己不断向前,好像永远都没有下车的机会了。

电车驶上神乐坂,寂静的道路一直向前延伸,两旁排满两层楼的民房,遥远的前方看起来细长又狭窄。电车开到半山腰,只听见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声响,很像狂风刮在房梁上的声音,代助站起身,抬头仰望周围昏暗的屋舍,再把视线从屋顶转向天空,一种恐怖感立即袭上心头。因为他听到窗户、纸门和玻璃窗正在发出互相撞击的声音,而且那声音越来越激烈。哇!地震!代助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伫立的双脚忽然失去了力量。他觉得左右两旁的二层楼房即将倒塌,眼前这段山坡也会被房舍完全掩盖。就在这时,右侧一户人家的院门突然推开。“地震!地震!好大的地震哪!”一个男人抱着小孩从门里跑出来。代助听到男人的声音,心里才比较踏实。

走进家门时,老女佣和门野都很兴奋地谈论着刚才的地震,但代助认为他们的感受远不如自己深刻。上床后,他仍在思考如何处理三千代托付给自己的难题,但他并没把全副心思投进去。不一会儿,他又开始猜测父亲与兄长最近究竟在忙些什么。想了半天,他决定要暂时延后婚事,想着想着,代助终于走进了梦乡。

第二天,有关“日糖事件”(1) 的报道第一次出现在报纸上。新闻里披露了制糖公司高官利用公费向几名国会议员送红包的内幕。门野听到高官跟国会议员已经全部逮捕,又像以往一样连连大喊:“过瘾!过瘾!”代助却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过瘾。过了两三天,抓去调查的人越来越多,社会上都在谣传,这是一件极轰动的社会丑闻。某家报纸声称,这次逮捕行动其实是做给英国人看的。因为英国大使买了大量日糖股票,却因投资受损而心生不满,日本政府只好以这种方式向英国表达歉意。

事实上,“日糖事件”爆发前不久,还发生过另一事件。一家叫作“东洋汽船”的公司曾宣布分红比例为百分之十二,但后来到了会计年度下半期,公司又提出累积八十万元亏损的报告。代助还记得这件事,当时报纸曾对这份报告发表评论,认为根本不足以相信。

代助虽然对父亲和兄长经营的公司一无所知,却经常思量着,说不定哪天他们的公司就会出什么事呢。他不相信父亲和兄长都是完美无缺的圣人。不仅如此,他甚至怀疑,说不定深入调查一下,他们也都有被捕的资格。就算不到被捕的程度,代助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认为父兄的财产是靠他们的头脑和本事挣来的。明治初期,政府为了鼓励人民移居横滨,曾宣布赠予土地给移居者,当时免费获得土地的那些人当中,有些人现在已变成大财主。但他们致富的过程,只能算是上天赋予的偶然吧。而像父兄创造的这种只让个人享福的偶然,代助认为是在策略性的人造温室里培养出来的。

正因为代助向来抱着这种想法,他看到报上的消息时,心里一点也不惊讶。老实说,他也没那么傻,不会为父兄的公司操心。只有三千代那件事,才令他感到牵挂。但他又觉得空着手见三千代总是不太好,所以下定决心,先在家里读书打发时间,等个四五天再想办法吧。但奇怪的是,不论是平冈还是三千代,之后都没再来找他谈借钱的事。其实代助心底一直期待着三千代还会为了那笔钱,单独来找他听回音。然而,这个愿望却始终没有成真。

等到了后来,代助也觉得有点厌烦了,他决定出门散散心,所以搜集了一些介绍娱乐情报的刊物,打算去哪儿看场话剧。这天,代助从神乐坂搭上外濠线,到御茶之水下车后,却又改变了心意,决定转往森川町,拜访一位叫作寺尾的同学。这位男同学一毕业就向大家宣布,因为他讨厌教书,于是决定踏入文坛,要当一名作家。他不顾旁人的劝阻,一脚踏进了这个危险的行业。从他开始写作起,至今也快要满三年了,却还没写出个名堂来,整天都忙着写稿糊口。代助也被他逼着写过一篇有趣的文章。那时因为是帮相熟的杂志拉稿,寺尾怂恿代助说:“你写吧!随便什么内容都行。”但是那篇文章的最终命运却只在杂志店门口露了一个月的脸,随即便永远地离开了尘世。从那以后,代助再也不肯提笔写作了。寺尾每次碰到他,还是再三怂恿道:“写吧!继续写呀!”而且总是把“你瞧瞧我”这句话挂在嘴上。代助听过别人对他的评语,都说寺尾那家伙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寺尾很喜欢俄国文学,尤其喜欢无名作家的作品,他的嗜好就是把手里仅有的一点钱拿去买新书。从前他气焰极高的时候,代助半开玩笑地调侃过他:“文学家患了‘恐俄症’(2) 是不行的。不曾亲身经历日俄战争的人,没有发言的资格。”寺尾听完露出严肃的表情说:“打仗什么时候不能打?但是打完以后,国家弄得像日俄战争后的日本这样百废待举,岂不糟糕?与其那样,还不如罹患‘恐俄症’呢,虽然缺少骨气,却很安全。”说完,寺尾依然继续鼓吹俄国文学。

代助从寺尾家的玄关走进客厅,看到寺尾坐在房间中央的“一贯张”(3) 书桌前面,嘴里直嚷着头疼,额上绑了一条头巾,两只袖子高高卷起,正在为《帝国文学》(4) 写稿。代助连忙问他:“如果会妨碍你工作的话,我下次再来拜访。”“不,不必回去。”寺尾向代助招呼说:“从早上到现在,我已经赚到了五五两块五了。”半晌,寺尾终于解开头巾,开始发表高见,一张开嘴,就先把当今日本作家和评论家全都痛骂一遍,骂得连眼珠都差点弹了出来。代助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心里却又觉得,寺尾这家伙可能因为没人赞赏自己,才恼羞成怒,先把别人贬得一文不值吧。代助便劝他道:“你可以发表这些看法呀,这样岂不更好?”寺尾却笑着说:“那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