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4页)

“为什么呢?”代助反问。寺尾却不肯作答。不一会儿,寺尾才说:“当然啦,要是能像你过得这么轻松自在的话,我就能畅所欲言了……问题是,我得填饱肚子呀。反正我这也不是什么正经职业。”“你这工作很不错呀。好好儿地干吧!”代助鼓励着寺尾。谁知寺尾竟回答说:“哪里!这工作才不好呢。我正想着,无论如何也得干些正经事才行。如何?你能不能借我点钱,让我做点正事?”“不行,等你觉得现在的工作就是正经事的时候,我就借钱给你。”代助调侃着答道,说完,便从寺尾家走出来。

走上本乡大道之后,刚才从心底升起的倦怠感一直没有消失,又觉得不论往哪儿走都不对劲,也就不想再拜访谁了。代助从头到脚检点了自己一遍,觉得全身的反应都像是得了严重的胃病。走到本乡四丁目之后,代助再度搭上电车,一直坐到传通院门前。一路上,随着车身摇晃,他感到自己五尺数寸的躯体内,那些装在巨大胃袋里的秽物,也在随着车身来回翻腾。

三点多的时候,代助心不在焉地走进家门,刚踏进玄关,门野便向他报告说:“刚才老家那边派了信差过来。信放在您书房的桌上。收条是我写的。”

书信放在一个古色古香的信匣里,木匣的表面涂着鲜红油漆,匣上没写收信人的姓名。黄铜的拉环用棉纸条系住,打结处还用黑墨点上画押的花纹。代助只向书桌望了一眼,立刻明白这封信是嫂嫂送来的。她向来喜欢照着旧习俗办事,经常搞些出人意料的花样。代助一面把剪刀的刀尖戳进棉纸打结处,一面暗自叹道:“真是自找麻烦!”

匣里装着的那封信却跟盒子的作风完全相反,是用简单的白话文写成。“上次你特来找我帮忙,却没让你如愿,实在很抱歉。后来我反省了一番,发觉自己当时说了些失礼的话,心里实在非常过意不去。盼你能够海涵。为了表达我的心意,现在交给你这笔钱。但我没办法凑到你需要的全额,只能给你两百元。请尽快送钱到朋友家去吧。这件事我没告诉你哥哥,请你也要小心。另外关于娶亲这件事,你既然答应认真考虑,请深思之后给我答复。”

信纸里还卷着一张面额两百元的支票。代助望着支票,看了老半天,心里对梅子有点歉疚。那天晚上,代助正要告辞离去时,嫂嫂问道:“那你不要钱了?”自己厚着脸皮开口借钱时,嫂嫂那样不顾情面地拒绝自己,等他放弃借钱准备离去时,不肯借钱的嫂子又对他关心起来,还主动提起了钱。代助由此看到了女性天生具备的柔美和婉约,但他不敢利用这种婉约,因为他不忍玩弄这种柔美的弱点。“哦,不用了。总会有办法的。”代助说完,便离开了哥哥家。嫂嫂肯定把自己的回答当成了气话,而这种回答又不知如何,助长了梅子平日的果断,因此才派人送来了这封信。

代助立刻写了一封回信,尽可能地写了一大堆热情洋溢的字句表达自己的感谢。他对自己的兄长从没生出过这种情绪,对父亲也不曾有过,更别说对世上其他人,当然也从来不曾萌生这种感觉。其实,就算是对梅子,他最近也很少有这种感觉。

代助很想立刻去找三千代。说实在的,两百元这数字令他有点拿不出手。代助甚至在心底抱怨嫂嫂,两百元都给了,何不按照我说的数字,满足我的心愿呢?不过,代助脑中想着这些的时候,他的心已经远离梅子,开始朝向三千代靠近。再说,代助向来认为,不论多么果断的女人,感情方面总不会这么干脆。但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不,代助反而认为女人的这种表现,要比男人的毅然决然更引人同情呢。从这个角度来看,女人的这种特性是令人欣喜的。所以说,如果这两百元不是梅子给的,而是从父亲手里拿到的,代助或许会觉得父亲的经济手腕不够干脆,可能还觉得不悦吧。

代助晚饭也没吃,立刻走出家门。从五轩町沿着江户川边走向对岸时,刚才散步回来后的倦怠感消失了。待他爬上山坡,穿过传通院旁那条小巷时,只见庙宇之间矗立着一根瘦瘦高高的烟囱,正朝着云层极厚的天空吐出污秽的浓烟。看到眼前这幅景象,代助觉得非常不堪,因为他联想到国内先天条件不足的工业正在为生存而拼命吞吐着空气。代助实在无法不把住在附近的平冈和这烟囱,以及黑暗的未来联想到一块儿。看到眼前这种状况,他心底最先升起的是美丑的概念,而非同情。眼前这一瞬间,代助只感受到满天悲惨的煤烟带来的刺激,差一点就把三千代抛到脑后去了。

平冈家的玄关脱鞋处,一双女性的千层底草履随意丢在地上。代助刚伸出手拉开了木格门,三千代的和服下摆发出的布料摩擦声立刻传进耳中,只听她从里间快步走出来。这时,进门处那块两个榻榻米的空间已经很暗,三千代在黑暗中跪在门口,向来客躬身问候。看来她似乎还没搞清来客究竟是谁,待她听出客人是代助时,才用很低的声音说:“我还以为是谁呢……”代助看着三千代朦胧的身影,觉得她比平时更美了。

“平冈不在家。”代助听到这句话时,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这样一来,说话就方便了,另一方面又像是不能随便乱说了。三千代倒是跟平时一样沉稳。幽暗的房间里,房门紧闭,两人就那样跪坐着,连油灯也没点。“女佣也出门了。”三千代说。接着又告诉代助,她刚才外出办事,回来之后,才刚吃完晚饭。聊了一会儿,两人才把话题转到平冈身上。

果然,代助预料得没错,平冈仍在到处奔走。但据三千代说,最近这个星期,平冈都没有出门,嘴里总嚷着太累,整天不是睡觉就是喝酒,若是没有客人上门,他就喝得更凶,而且动不动就发脾气,总爱找碴骂人。

“他跟以前不一样了,脾气变得好暴躁,真不知该怎么办。”三千代说这话时,有点像在乞求代助的同情似的。代助默然无言。这时,后门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是女佣从外面回来了。不一会儿,女佣端来一盏斑竹灯座的油灯。走出房间时,女佣伸手拉上纸门,并且偷瞄了代助一眼。

代助从怀里掏出那张对折的支票,直接放在三千代面前。“太太!”他呼唤道。这是代助第一次称呼三千代为“太太”。

“这是你上次托我筹措的那笔钱。”三千代没说话,只抬起眼皮望着代助。

“其实我是想立刻帮你想办法的,但一时想不出来,才会拖到现在。事情进行得怎么样?有点眉目了吗?”代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