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2/3页)

“我该进去听父亲教训了。”代助说着又将酒杯伸向嫂嫂面前。梅子笑着帮他斟了酒。

“要谈你的婚事?”诚吾问。

“嗯,我想大概是吧。”

“我看你还是娶了吧。何必让老人家这么操心呢?”说完,诚吾又用更明确的语气补充道,“小心点哦。现在那儿有点低气压呢。”

“不会是最近忙着奔走的那事吹来的低气压吧?”代助起身时又追问道。

“谁知道哇。照这样看来,我们跟那些日糖的高官也差不多,说不定哪天会被抓起来呢。”哥哥依旧躺着说道。

“别乱说呀。”梅子斥责道。

“所以说,低气压还是我的游手好闲带来的吧。”代助笑着站起身来。他顺着走廊穿过中庭,来到里屋,看到父亲正坐在紫檀木桌前读着一本中国古书。父亲喜欢欣赏诗词,闲暇时经常捧读中国诗人的诗集。但有时,父亲读诗也可看成他心情不佳的征兆。每当遇到这种情形,就连哥哥那么感觉迟钝的人,也知道最好不要靠近父亲身边。若是不得不跟父亲碰面,哥哥就会拉着诚太郎或缝子一起去。代助走到回廊边时,也突然想起这件事,但又觉得不必那么麻烦,便直接穿过日式客厅,走进父亲的起居室。

父亲看到代助,先摘掉眼镜,手里念了一半的书覆在眼镜上,然后抬眼望着代助,嘴里只说了一句:“你来了。”语气听起来似乎比平时温和。代助双手放在膝头,心想,哥哥刚才那么严肃的表情,是故意吓我的吧?想到这儿,代助觉得被哥哥骗了,心里颇不是滋味,却也只好陪着父亲闲聊一阵,两人谈的不外是“今年的芍药开得较早”“听着采茶歌就想打瞌睡的季节到了”“某处有棵很大的藤树,开出的花穗长达一百二十多厘米”等。父子俩天南地北聊了很久,代助想,这样也好,尽量扯得越久越好,所以就很捧场地不断随声附和,聊了半天,最后父亲终于想不出话来,便对代助说:“今天叫你来,是有话要对你说。”

从这时起,代助便不发一语,只是恭恭敬敬地聆听父亲讲话。老先生看代助这态度,也就觉得自己必须跟他讲一段长篇大论才行。但他讲了半天,几乎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是在重复旧话。不过代助仍然非常仔细认真地听着,好像他今天第一次听到似的。

从父亲这段篇幅很长的谈话里,代助听出两三点不同于以往的见解。其中之一就是,父亲向他提出一个极为严肃的疑问:“你今后究竟打算怎么办?”到现在为止,向来只轮得到代助听从父亲的吩咐,而他也早就习惯把这些吩咐当成耳边风,随便敷衍一番,但今天听到父亲提出这种大哉问,他反而不敢随意作答了。因为父亲若是听到他胡乱回答,肯定会大发雷霆。但他若是老实作答,结果就会变成自己必须在这两三年之间,继续听从父亲的指挥。代助可不想为了回答这个大哉问,将自己的未来摊开来谈。他觉得不要说破,对自己最有利。但要让父亲明了并接受这番道理,却需花费极多时间,很有可能花上一辈子都嫌不够呢。代助也很明白,若要让父亲听了高兴,只要说自己想为国家与天下干出些大事业,同时还得强调,结了婚的话,就没法创造大事业了。只是这种话对代助来说,有点自取其辱,就算脸皮再厚,他也说不出这种蠢话。思来想去,代助这才不得已地答道:“其实我心里早已拟订了各种计划,我打算理出头绪之后,再向父亲请教。”说完之后,代助觉得有点滑稽,也很无奈。

接着,父亲又问:“你不想要一笔钱作为自立门户的基金吗?”“那当然是想要的。”代助答道。父亲立刻提出条件说:“只要你娶佐川家的姑娘就有了。”但父亲这话却说得很暧昧,没有说明这笔钱究竟是佐川家姑娘会带来,还是从父亲这里领取。代助很想问明白,却又不知从何问起。更何况,他也觉得没必要弄个水落石出,就没再多问。

接下来,父亲再问代助:“有没有考虑过干脆出国念书呢?”代助表示赞同说:“好哇!”不过,这个计划也是有先决条件的,那就是代助必须先结婚。

“我真的有必要娶佐川家姑娘?”代助最后向父亲提出疑问。只见父亲的脸孔立刻涨红起来。代助完全不曾打算激怒父亲。他最近奉行的信条是:争吵是一种人类堕落的行为。激怒别人也算争吵的一部分,而且跟激怒别人比起来,他人的怒容映入眼中带来的不快,更会给自己的宝贵生命造成莫大伤害。他对罪恶拥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但他并不因此认为“只要是顺应自然的行为就不必受罚”。代助始终坚信,杀人者得到的惩罚,就是从死者肉身喷出的血海。因为他觉得,不论是谁看到飞溅的鲜血,清静的心境必定陷入混乱。代助自己就是这样一个神经敏锐的人。当他看到父亲脸色变红时,心头就莫名其妙地感到不悦。但他完全不想以听命于父亲的方式来加倍弥补自己的罪过,因为代助这个人同时也非常尊崇自己的思想。正当代助暗自思索的同时,父亲则用十分热切的语气劝说他。老先生首先提到自己年事已高,经常为孩子的未来操心,而替儿子娶个媳妇,则是他身为父亲的义务。至于媳妇该具备哪些条件,做父母的总是比子女设想得更周到。父亲接着还说,有时别人对你表现好意,你会觉得别人多事,但将来总有一天,你还会盼望有人来管你的闲事呢。父亲言简意赅地跟代助讲着道理,代助也表现得十分认真,专心聆听着父亲说明,但是父亲说完之后,代助仍不愿表示应允。

于是,老先生故意轻松地说道:“那么,佐川家这门亲事就算了吧。我看,你就娶个自己喜欢的对象也好。你有意中人了吗?”这问题嫂子也问过代助,但他现在却不能像对嫂嫂那样苦笑着应付过去。

“我并没有中意的对象。”代助回答得很明确。

“那你也稍微考虑一下我的立场吧。不要只想着你自己嘛。”父亲的语气突然变了。代助看到父亲一下子不再关注自己,而是全心想着自己的利害关系,不免大吃一惊。但他的惊讶也只是因为父亲这种激烈的变化实在太不合逻辑了。

“如果这桩婚事能给父亲带来那么大的好处,我就重新考虑一下吧。”代助说。父亲的情绪看起来更糟了。代助这个人在待人接物上,有时会紧咬道理而不肯通融,所以经常被人视为故意找碴,但其实代助是最讨厌给别人找麻烦的人。

“我也不光是为了自己,才让你成亲的。”父亲修正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你那么想知道其中原委,我就告诉你,让你参考一下吧。你也已经三十岁了吧?一个三十岁的普通人,若是还不结婚成家,你大概也知道社会会怎么看他吧?当然啦,现在跟从前大不相同了,想要当一辈子光棍,那也是个人的自由。但是因为你不结婚,而给父母兄弟引来麻烦,甚至影响到自己的名誉,那你打算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