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3/5页)

“这就是我的结论。”代助说。“原来如此。”哥哥答道,脸上却没有深具同感的表情,只是不停地咬着嘴里的雪茄。那根雪茄已经变得很短,几乎快要烧到他嘴上的胡子了。

“所以说,你今天也没必要非去旅行不可吧?”哥哥问。代助只好回答:“没必要。”

“那今天来吃顿饭,也没问题啰?”代助别无选择,只得说声“没问题”。

“那我现在有事先到别处去绕一下,你一定要来呀。”哥哥似乎跟平日一样忙碌。代助已看破一切,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所以给了哥哥一个让他放心的答复。

不料,哥哥突然对他说:“你究竟怎么回事。不想娶那女人吗?娶了她,不是也挺不错的?像你这么重视老婆,只想娶个自己真心喜欢的,简直跟元禄时代(5) 那些风流好色的男子一样,可笑极了。而且那个时代,男女谈起恋爱,还是有很多顾忌的,不是吗?……哎,随便你啦。总之,尽量别惹老人家生气吧。”说完,哥哥就走了。代助回到客厅,再三咀嚼哥哥这段忠告。想了老半天,他觉得自己对婚姻的看法,其实跟哥哥完全一样。所以代助得出一个对自己有利,却跟哥哥意见相反的结论:家里催他结婚这件事,自己也无须生气,只要置之不理就行了。

据哥哥转述,这次佐川小姐难得跟她叔父一起来东京旅游,等她叔父谈完生意,又马上要跟着返回老家。而今天的午餐聚会,究竟是父亲想利用这个机会,跟对方缔结永远的利益联盟?还是父亲上次在旅途中,主动邀请对方而安排了这次的会面?代助也懒得多想,反正,自己只要跟这群人坐在一起吃顿饭,并且表现出吃得很美味的模样,就算尽了自己的社交义务吧。代助打定主意,若是临时发生其他状况,也只能到时候看看情形再说了。代助吩咐老女佣帮忙准备和服。虽然觉得换衣服很麻烦,但为了表达敬意,他还是换上印着家纹的夏季外套。不过手边没有单层的和服长裤,所以决定回老家向父亲或哥哥借一条。代助的性格虽然比较神经质,但他从小就养成了习惯,遇到这种需要跟众人应酬的场合倒也不畏惧。譬如有人邀他参加宴会、招待会或欢送会,通常代助都会出席。会中遇到一些有名的相关人士,他差不多都记得脸孔。那些人士当中还包括伯爵、子爵之类的名门贵族,代助跟他们不但熟识,平时交往时也表现得不亢不卑。不论走到哪儿,代助的言谈、举止总是这样,所以在外人眼里看来,都觉得他这方面和哥哥诚吾很像,即使对他家不熟的人,也都以为这对兄弟在本质上是完全一样的类型。

代助回到青山的老家时,时间还差五分才到十一点。客人还没来,哥哥也没回家。只有嫂嫂一个人早已打扮妥当,坐在客厅里。

“你也太胡闹了。居然抢先下手,自己一个人跑去旅行。”嫂嫂一看到代助,便迎头一顿数落。梅子这女人有时讲起话来不用脑筋。现在这样跟代助打着招呼,好像把自己上次对代助抢先下手的事给忘了。不过代助反而觉得嫂子这方面非常平易近人,他立刻坐在嫂子身边,对她的服饰评头论足一番。

嫂子告诉代助,父亲就在里面的房间,代助却故意不肯进去。后来被嫂嫂催得急了,代助说:“等一下客人来了,我进去报告,那时再向父亲问安也行吧。”说完,仍和平日一样跟嫂嫂随意闲聊,却绝口不提佐川小姐。梅子想尽办法,想把话题扯到婚事上,代助却早已看穿她的伎俩,更加故意装傻,报复嫂嫂上次出卖自己之仇。

等了一会儿,客人来了,代助按照先前说好的,马上进去禀报父亲。父亲的反应也完全如他所料。

“是吗?”父亲只说了这句话,立刻站起身来,根本无暇再数落儿子。代助转身回到客厅,套上和服长裤之后才走进会客室。这时宾主都互相打过了招呼,父亲和高木先生率先开始对话。梅子主要是负责陪着佐川家的小姐聊天。宾主正聊着,哥哥穿着今早那身衣服慢吞吞地走进来。

“哎呀,真抱歉,我迟到了。”哥哥先向客人打了招呼。正要坐下时,回头看了代助一眼。

“来得很早嘛。”哥哥低声对他说。餐厅设在会客室隔壁的房间,房门打开时,代助看到餐桌一角铺着亮丽的白桌布,心里明白今天吃的是西式午餐。梅子这时忽然从座位起身,走到隔壁房间的门口。这个动作是向父亲报告:餐桌已经摆好了。

“那就请大家入座吧。”父亲说着站起来。高木先生也点点头,站了起来。佐川小姐紧跟在叔父之后,也从位子上起身。代助这时才发现女人腰部以下看起来又细又长。餐桌上,父亲与高木先生面对面坐在中央,梅子坐在高木先生的右侧,父亲的左侧则是佐川家小姐,如此一来,两个女人也是相向而坐,诚吾跟代助坐在彼此的对面。代助的座位距离餐桌中央的调味架不远,从他的位置望向对面,可以看到佐川小姐的脸孔。她的脸色和肌肉线条,很明显地受到背后窗外光线的影响,鼻子附近形成一块色调很深的阴影,相对,她的耳朵又被光线照成鲜明的粉红色。尤其那小巧的耳朵看起来非常纤细,简直像被阳光照透了似的。但是她的眼睛却很大,一双老鹰般的深褐色眸子,跟皮肤是完全相反的形象。这两种互相对照的特点使她的脸孔显得十分绚丽,而她的脸型比较接近圆形。

餐桌并不太大,刚好够坐六人。与那房间的宽广比起来,餐桌似乎显得有点过小。好在桌上铺着纯白桌布,还有院里摘来的鲜花当作摆饰,银色刀叉的光辉也在花朵间不断闪动。

餐桌上,宾主的话题主要是闲话家常。一开始谈话的气氛并不热烈,而代助的父亲碰到这种情况时,就喜欢把话题扯到自己喜欢的古董书画上,如果气氛炒热了,他就不断搬出自己的收藏品,请客人鉴赏。正因为父亲拥有这种嗜好,代助多多少少也懂得分辨字画的好坏,哥哥诚吾也是因此才记住一些画家的名字。他只会站在画轴前面念叨着什么“哦!这是仇英(6) 吧”“啊!这是应举(7) 呢”。但是哥哥脸上并不会露出新奇的表情,看来对字画不太感兴趣。而且诚吾和代助都不曾为了鉴定字画真伪,而抓起放大镜装模作样一番。这一点,兄弟俩完全一样。到目前为止,他们也不曾针对任何一幅字画,像父亲那样发表“古人不会画这种波浪,这不是古人的画法”之类的评论。

不一会儿,父亲为了让平淡的谈话增添些趣味,便将话题扯向自己的嗜好,谁知才说了一两句,就发现高木这家伙对字画之类的东西毫不关心。父亲为人向来圆滑,立刻打了退堂鼓,但是退回彼此都觉得安全的话题之后,双方又觉得聊起来没意思,父亲十分无奈,只好询问高木平日有些什么娱乐。高木回答:“也没什么特别的娱乐。”父亲脸上露出“这下完啦”的表情,把高木交给诚吾和代助,自己暂时退出会谈。诚吾立刻轻松地拾起话题,从神户的旅馆聊到楠公神社,随便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断开拓新话题,一面聊着,一面很自然地引导佐川小姐发表几句意见。只是佐川小姐回答得很简洁,说完一两句非说不可的,就不再开口了。代助和高木先从同志社问题开始讨论,接着又转到美国大学的现况,最后还谈起埃默森与霍桑。代助知道高木对这方面的知识是有的,但也只是确认高木知道这些而已,并没有继续深谈。谈到文学方面时,也只提到几个书名和人名,并没进一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