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2/4页)

另一方面,对于包围在周遭的整个人类社会,代助也不知如何应对。事实上,社会对他是拥有制裁权的。但是代助却坚信,人类的行为动机是绝对的天赋人权,他决定以这种思想作为出发点,把整个社会看成完全与己无关的东西,继续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

代助站在属于他一个人的小世界里,以这种方式观察自己身边的整个世界,并把其中利害得失的关系重新整理了一遍。

“好吧!”代助忍不住叹了口气。说完,他重新走出家门。走了一两百米,来到人力车停车场,选了一辆好看又好像跑得很快的车子跳上去,随口说了几个地名,让车夫拉着他到处乱逛,大约逛了两小时才回家。

第二天,代助还是待在书房里,又跟前一天一样,站在他一个人的世界中央,仔细观察了自己的前后左右一番。

“好吧!”说完,代助又出门了。这回他是任由自己的两脚随处乱走,逛了好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之后,才又摇摇晃晃地走回家。第三天,代助仍旧跟前两天一样,只是这天一走出大门,他立刻越过江户川,一径朝着三千代的住处走来。三千代看到代助,好像两人之间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似的问道:“你怎么从那天以后一直没来?”代助听了这话,反而被她的从容吓了一跳。三千代特地拿来平冈书桌前的坐垫,推到代助的面前。

“你怎么看起来那么心神不定?”说着,她坚持要代助坐在那块垫子上。两人大约聊了一小时,代助的情绪总算稳定下来。他突然想到,早知如此,何必坐着人力车到处乱跑呢?就算只坐半小时,也该早点到这儿来的。告辞回家时,代助对三千代说:“我还会再来。一切都没问题,你放心。”他像是要安慰三千代似的。三千代向他露出微笑,并没有说话。

这天的黄昏,代助终于接到父亲的通知。书信送来时,代助正在老女佣的服侍下吃晚饭。他将饭碗往膳桌上一放,从门野手里接过信封,打开来念了一遍,信里写着“明天早上几点之前过来一趟”之类的字句。

“写得很像衙门的公文呢。”说着,代助故意把信尾的部分拿给门野看。

“青山老家那边送来的吗?”门野仔细打量一番,不知该说什么,便又将信纸翻回正面。

“说来说去呀,老派作风的人,还是写得一手好字呀。”门野说完一番赞美之词后,放下信纸,退出了房间。老女佣从刚才就一直唠叨着历法择吉之类的事情。什么壬日、辛日、八朔(1) 、友引(2) ……还有哪天宜剪指甲,哪天宜造房屋等啰里啰唆的事情。代助原就心不在焉地听着,不一会儿,老女佣又向他拜托,希望能帮门野找个差事。“每月只要能有十五元就够了,能不能帮他介绍一下?”老女佣说。代助虽然随声应着,却连自己嘴里说些什么,都懒得多想,只记得自己在心中低语:我哪管得了门野!我自己都不知怎么办呢!

刚吃完晚饭,寺尾从本乡来看代助。代助望着进来通报的门野,沉思半晌。门野粗枝大叶地问:“那要回绝他吗?”最近这段日子,代助不仅难得地缺席了一两次固定的集会,还曾两度因为觉得没必要,而婉拒了客人来访。

思考了一会儿,代助决定还是打起精神,跟寺尾见一面。寺尾跟平时一样睁着两个大眼,像要打探什么似的。代助看到他那模样,也不像往日那般想跟他开玩笑了。寺尾身上飘逸出一种豁达,不管翻译也好,改稿也好,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无论什么工作他都肯干。代助觉得寺尾比自己更有资格自许是社会一分子。如果自己哪天落魄到寺尾那样的处境,自己究竟能干些什么工作呢?代助想到这儿,不免生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感觉,同时也不再怀抱希望,他觉得自己在不久的将来,肯定会落到比寺尾更不如的境地,所以现在当然也不忍再向寺尾投出轻蔑的视线。

寺尾一见面就说,上次那份译稿已在月底交出去了,可是书店却告诉他,因现在暂时遇到困难,必须等到秋天才能出版。接着寺尾又说,稿子交出去了,却没法立刻领到稿费,这下连自己的生活都成了问题,不得已才来找代助求救。“难道当初没有签约,就开始翻译了吗?”代助问。“倒也不是这样。”寺尾说。但他也没有明确表示书店毁约。总之,寺尾的话说得不清不楚,令人摸不着头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现在生活陷入了困境。好在寺尾对这类挫折早已司空见惯,并没把这种事情拉到道义的层面去埋怨谁。尽管嘴里嚷着“过分”“岂有此理”,却也只是说说而已,寺尾心里真正关注的焦点,好像还是集中在温饱问题上。

代助听完之后,心里非常同情,立即给予寺尾少许经济援助。寺尾道谢后便告辞离去。临出门之前,他向代助坦承:“老实说,我还没开始工作前,先向书店预支过一笔钱,不过那笔钱早就花光了。”寺尾离去后,代助想,像他那样为人行事,也称得上是一种人格呀。但要让我像他活得那么豁达轻松,我可办不到!代助虽然明白,要在当今所谓的文坛讨生活,必须具备寺尾那种人格,却又不免感叹,如今的文坛竟在如此悲哀的环境下呻吟,居然还让所有的文人都自然而然地塑造成那种人格。想到这儿,代助不禁茫然若失。

这天晚上,代助对自己的前途感到非常忧虑。如果物质生活的供给被父亲切断了,他怀疑自己能否下决心当第二个寺尾。若是自己无法像寺尾那样靠卖文维生,那当然就得饿死。又如果能像寺尾那样摇笔杆讨生活,自己究竟要写些什么?

代助不时张开眼,注视着蚊帐外的油灯。到了半夜,他擦着火柴,点燃一根烟抽了起来。接着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其实这天晚上并不太热,不至于令人无法入睡。不久,户外开始哗啦哗啦地下起雨来,代助听着雨声,以为自己马上就要睡着了,却又突然被雨声惊醒。整个晚上,他就处在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第二天,代助在约定的时间走出大门。他脚上套一双屐齿很高的防雨木屐,手里提着雨伞,搭上电车。车厢半边的窗户全都关得紧紧的,手抓皮革吊环的乘客把车厢挤得满满的,没过多久,代助就觉得胸口发闷,脑袋发昏。他以为这是睡眠不足所致,便勉强伸出手,拉开了身后的车窗。雨点毫不留情地打进车厢,从代助的衣领扑向帽子。过了两三分钟,他发现坐在后面的乘客露出不悦的表情,只好又关上车窗。雨滴堆积在车窗玻璃的外侧,透过雨水往外看,路上的景色显得有点模糊不清。代助扭着脖子注视着窗外,看了一会儿,不觉用手连连擦着眼皮,但不论擦了多少遍,外面的世界都毫无改变。尤其当他越过玻璃望向斜前方的窗外时,更难挥去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