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3/4页)

代助在弁庆桥换车之后,车上乘客变少了,车外的雨势也转小,他终于能够轻松欣赏窗外被雨淋湿的景色。然而,脑中却不断浮现父亲生气的面孔,父亲的各种表情刺激着代助的大脑,耳中甚至清晰地传来想象中的话音。回到青山老家,进了玄关,代助前往里屋之前,照例先去见嫂嫂。

“这种天气令人觉得好烦闷哪,对吧?”嫂嫂讨好地亲手为代助泡了一杯茶,但是代助一点也不想喝。

“父亲大概正等着我吧。我先去跟他谈谈。”说着,代助便站起身来。嫂嫂露出不安的神色说:“阿代,如果可能的话,还是不要让老人家太操心吧。父亲的日子毕竟也不多了。”代助还是第一次听到梅子嘴里说出这么凄惨的话,他觉得自己好像不小心掉进地洞里。

走进父亲的房间,父亲正垂着头坐在烟具盒前面,虽听到了代助的脚步声,却没抬起头。代助来到父亲面前,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原本以为父亲会用复杂的眼神瞪自己一眼,却不料父亲的表情显得非常安详。

“外面下雨你还过来,辛苦了。”父亲慰勉着儿子。代助这才发现,父亲的脸颊不知从何时起,竟变得非常清瘦。父亲原本胖乎乎的,所以眼前这项变化对代助来说,显得十分刺眼。他不由自主地问道:“您这是怎么了?”父亲脸上瞬间露出一丝严父的慈祥,对代助的关心却没有什么反应。父子俩聊了一会儿,父亲主动对代助说:“我的年纪也大了。”父亲说这话时的语气跟平日完全不同,代助这才不得不重新正视嫂子刚才说的那番话。

父亲告诉代助,最近正打算以年老体衰为由从企业界隐退,但因为日俄战争之后,国内工商业过度发展,连带地引起了不景气,而他自己经营的事业,目前也正处于最不景气的阶段,若不熬过这个难关就一走了之,肯定会遭别人批评,说他不负责任。所以老先生只能无奈地继续苦撑。父亲向代助解释了自己的苦楚,代助也觉得父亲说得很有道理。

父亲接着又向代助说明创业可能遇到的各种难题、危机、忙碌,以及当事人遇到这些问题时内心的苦闷,还有紧张带来的恐惧。说到最后,父亲告诉代助,乡下大地主虽然看起来比较土气,但其实拥有稳固的根基,比他自己的基础坚实多了。反正父亲说来说去,无非是想用这些论点说服代助接受婚事。

“如果能有这样一门亲戚,我们做起事来就非常方便了。特别是在现在,我们更是非常需要这样一门亲戚,不是吗?”父亲说。代助并不讶异父亲竟如此露骨地提议这桩策略性的婚姻,他原本就不曾过分高估父亲的为人。而今天这场最后的谈判里,看到父亲摘掉了一直戴在脸上的面具,他甚至感到非常痛快。光凭这一点,代助就觉得自己应是能够接受这种婚姻的人。

不仅如此,他还对父亲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同情。父亲的脸孔和声音,还有他为了让代助同意婚事而做的努力,这一切,都让代助体会到年迈的可悲,他不认为这些也是父亲的策略性表现。

代助甚至想立刻告诉父亲,不必管我了,就照您的意思办吧。

然而,在他跟三千代最后一次决定性的会谈之后,代助现在已不能随便遵照父亲的意思尽孝了。代助原本就是个不肯随意表态的人,他从没听从过任何人的命令,也不曾明确地反对任何人的意见。要说起来,他这种作风既可看成一种策士风范,也可说是一种表现自己天生没有主见的伎俩。就连代助听到别人指责自己是两者之一时,他也无法不暗自怀疑:或许我真的是这样吧。但他之所以如此表现,最主要的原因倒不是出于策略性考虑,或是他天生优柔寡断,而应该说,是因为他拥有一副极具融通性的目光,让他能够轻易地同时看穿双方的内心。也由于他拥有这种能力,代助以往从来都没有勇气朝着唯一的目标前进,他总是若即若离地呆站在原处。这种原地踏步的表现,并不是因他缺乏思考能力,反而是在于他掌握了明确的判断依据。对于这项事实,代助是在自己勇往直前,不顾一切地推动自认正确的行动时,才第一次注意到。譬如他跟三千代的关系就是最好的事例。

代助做梦也不曾想过,自己向三千代表白心意之后,现在竟打算向父亲的期待交白卷。另一方面,他也由衷地怜悯父亲。如果换成往日的他,现在遇到这种状况会做出什么决定?这根本不必多想,就能料到结果的。他肯定毫无困难地立刻跟三千代分手,然后允诺这桩为了取悦父亲而订下的婚事。如此一来,双方都会被他处理得服服帖帖,既无冲突也无矛盾。要他站在两者之前不表态,糊里糊涂混下去,其实是很容易的。但他现在已不是往日的他了,现在再叫他探出头讨好局外人,也已经太晚了。代助深信自己该对三千代负起的责任十分沉重,他这种想法,一半来自头脑判断,另一半来自心中的憧憬。两股力量现在就像惊涛骇浪般地掌控着他,代助现在已不是往日的代助了,现在站在父亲面前的,是另一个重生的代助。

但他仍像从前的代助那样,尽量不开口说话,所以在父亲的眼里,站在面前的儿子还是跟以往完全一样。只是代助却对父亲的改变感到惊讶。老实说,最近几次要求跟父亲见面,都遭回绝,代助还曾暗自猜测,一定是父亲害怕儿子会背叛自己,才故意推延会面。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今天见到父亲,肯定不会看到好脸色,甚至还可能被父亲严厉训斥一番。不过对代助来说,他反而希望能被父亲大骂一顿,这样对自己其实更有利。代助这种想法当中,甚至有三分之一是他居心不良,因为他希望借由父亲的暴怒激起自己的反抗心,继而能够当场回绝这门亲事。但是父亲的模样、言辞还有想法,都跟他事先预料的完全不同,这现象使他有点烦恼,当机立断的决心似乎受到了影响。然而,代助的内心早已蓄积了足够的决心。

“您说得很对,但我实在没有勇气接受这门婚事,所以我只能拒绝。”代助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了。听到这话,父亲什么都没说,只瞪着代助的脸,看了半晌,父亲才说:“这需要勇气吗?”说完,父亲把手里的烟管往榻榻米上一扔。代助凝视着自己的膝头,一直没说话。

“你对那位小姐不满意?”父亲又问。代助还是没开口。到目前为止,他在父亲面前永远只表现出四分之一个自己。多亏采取了这种方式,才总算跟父亲一直保持着和平的关系。但对于自己跟三千代这件事,代助早已下定决心,绝对不向父亲隐瞒事实。因为他觉得,这件事的结果迟早会从天而降,而自己却在想尽办法躲避,不让结果落在自己头上,这种卑鄙的做法并不可取。他一直没把三千代的名字说出口,是因为他觉得现在还不是开口自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