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诗人兼社会学学士佛斯托·佩纳如何完成了一项委托研究

在接下来的几页里,读者将看到我关于佩德罗·阿尔杉茹生平和作品的研究成果。委托我进行此项工作的是伟大的詹姆斯·莱文森,报酬以美元支付。

首先需要做几点说明,因为从头至尾,这个话题都有点荒谬愚蠢而又模棱两可。我又看了一遍笔记,上面清晰地表明,在很多方面,不合常理的地方依旧存在,一切都不清不楚,令人困惑。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这话千真万确,信不信由你。

说到怀疑与谎言、不确定与不精确,并非单指这位巴伊亚大师的生平,还有一系列复杂的事实,从遥远的过去,到如今的种种大事件,包括莱文森令人震惊的访谈,从他五十岁生日庆典上的酩酊大醉到诞辰一百周年闭幕式上的庄严肃穆。我无意重塑佩德罗·阿尔杉茹的生平。那位哥伦比亚[1]学者也没有要求我这样做,他只关心研究的方法,以及在怎样的工作条件下才能产生如此生动并富有原创性的作品。他仅仅委托我收集数据,以便更好地了解阿尔杉茹的性格特点。这样他就能写上几页介绍,作为英文译本的前言。

关于阿尔杉茹的生平,我不仅没弄清楚细节,而且连一些重大问题也不能确定。我常常觉得自己正处在一片虚空中,在时间与空间的裂缝处;又或者是面对着难以解释的事件,版本众多,解释荒谬,收集来的材料一片混乱,每个人说法不一,相互矛盾。比如说,我一直没弄清楚女人罗萨·德·奥沙拉与那位马里人的后代、混血儿里索莱塔是不是同一个人,又或者她是不是与魔鬼签订协议的多洛黛娅?有人说她其实是来自穆里蒂巴的罗森达·巴蒂斯塔·杜斯·雷斯,也有人将她的故事安在漂亮的“天使”萨比娜身上——在阿尔杉茹大师的甜言蜜语里,她“是最美丽的天使”。她们到底是同一个女人,还是不同的化身?对此我不去探究。不仅如此,我相信没人知道这一点。

我承认,面对如此混乱的信息材料,出于疲惫和恼怒,我没有对某些假设做出说明,没有给出详尽确定的解释。一切仅限于“或许”“可能”“不是这样,就是那样”——丝毫没有一致性的保障。似乎那群人都不是生活在地球上,在他们眼里,死者并非血肉之躯,而是许多英雄与魔法师的合体,拥有太多的丰功伟绩。在回忆与编造、现实与梦幻之间,我永远划不出一条界线。

我从头至尾读完了他的每一本书。任务量并不大,因为只有四本小书,最长的还不到二百页。(圣保罗一家出版社将他的三本书整合成一册,只将关于美食的那本单独列出来,因为这本书的受众更广。)对于阿尔杉茹的作品,我不予置评,它如今已凌驾于批评与辩驳之上。没有人敢否认它的价值,既然莱文森已将它奉为经典,既然它已经译为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取得成功。昨天我还在报纸电讯上看到:“阿尔杉茹作品在莫斯科出版,《真理报》对其大加赞赏。”

我最多能够在举世称赞之中添上更多的赞美。我会说我喜欢他的书:阿尔杉茹提到的许多东西如今仍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与城市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在他的四本书里,倒数第二本给我带来许多欢乐(临死之前他还在为新的一册书忙碌)。在其写作过程中,阿尔杉茹也遇到了许多困难与不快。如今,我看到有谁吹嘘炫耀,说自己有贵族血统、家谱、族徽、显赫的祖先或者其他蠢话,就会询问他的姓氏,然后在阿尔杉茹的名单上去找它。阿尔杉茹严肃谨慎,对作品的真实性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

还需要解释一下我如何结识了这位美国智者,并有幸被他选中。詹姆斯·莱文森的大名无需再做介绍。他将如此困难的任务交付给我,我既骄傲又感激。在我们的短暂相处中,尽管也有悲伤痛苦,我依然保留着美好的回忆。他热情随和、亲切优雅,与漫画书上呆板老朽的智者形象恰恰相反。

借此机会,我还要澄清一点。有些人因为不得志或嫉妒,对我同哥伦比亚著名教授的合作肆意诋毁。他们不仅干预我的私生活,把安娜·梅尔塞德斯的名字拖到污泥里——污泥是他们惯常的居所,还试图将我与左派对立起来,危言耸听地说我为了一点点美元,就把自己,还有阿尔杉茹的回忆都卖给了美帝国主义。

莱文森与政府部门,或者与五角大楼有什么关系?不仅如此,在保守党和反动分子看来,莱文森的立场一点也不正统。他的名字与进步主义运动、反战游行连在一起。他因人文社科方面的巨大贡献而获得诺贝尔奖时,欧洲媒体尤其强调了他的年轻——才刚刚四十岁——以及政治上的独立性,这使获奖者成为了官方眼中的可疑人员。毕竟,莱文森的作品就在那儿放着,谁想看都可以。那本书展现了原始落后民族的生活概况,被称为“对谬误与不公正世界的反抗与大声疾呼”。

对于阿尔杉茹作品在美国的传播,我并未出力。但我认为这种传播是进步思想的伟大胜利,这位巴伊亚人一直都是自由主义者——没错,他不受意识形态牵绊,却对大众文化有着无与伦比的热情,是抗争偏见、苦难、悲伤与种族主义的鲜明旗帜。

将我引领到莱文森身边的是安娜·梅尔塞德斯。她是青年界的诗魂,如今完全献身于巴西民间音乐,那时却是当地一家日报社的编辑,负责款待在这里短暂停留的莱文森。她出色地完成了领导的安排,与美国人如影随形,不分昼夜地陪伴着他,为他翻译。莱文森之所以选择我,她的推荐起了很大作用,但仍然与那群小人所说的相差千里,隔着无耻的汪洋:在聘用我之前,莱文森对我的才能进行了测试。

我们三个人一起参加了阿拉克图“圣殿”[2]对于风雨神烟散的庆祝活动。那里能够展示我的特殊文化背景,使他了解我的学识与价值。夹杂着西语和葡语、我较差的英语加上安娜更差的英语,我向他解释了各种庆祝活动,每个奥里沙的名字,每个动作的意义,我说到歌曲舞步,服装的颜色,还有其他许多东西——只要我有兴致,就能出口成章;对于不知道的,我就胡编乱造,因为不能失去那些近在眼前的美元——是美元,不是不值钱的克鲁塞罗。其中一半他马上就付给了我,就在酒店大厅里。我不情愿地告辞了。

该说的都说了,没什么好解释的了。我只想补充一点,这真令人难过,因为伟大的莱文森并没有采纳我的研究。调查刚一结束,我便依照约定寄了一份打印稿给他,还附上了我能找到的仅有的两份影像资料之一:在一张黑白肖像照上,能够看到一个浅肤色的混血儿,身强体壮,年少轻狂,穿着深色衣服——这就是阿尔杉茹,那时刚刚当上巴伊亚医学院的杂役。我觉得另一张照片还是不寄给他比较好。那张照片上的佩德罗大师已经苍老,不修边幅,就像一块破抹布,周围还有令人生疑的女人,他举着杯子,烂醉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