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8页)

他已经连续走了好几个小时,但是除了膝盖有一点麻木以外,他一点都不觉得累。雨还在下,但是雨滴已经变得很零星了,就好像有人剪断了云层的根。乔戈可以肖定,他已经越过了他家所在的地区的边界,目前是在另一个行政区域里穿行。村庄看上去都很类似,山峰层峦叠嶂。他遇见了一小队山民,问他们他是否走对了去欧罗什的城堡的路,距离那里还有多远。他们告诉他他走的路是对的,但是如果他想在日落前赶到,就得加紧脚步了。他们一边说,一边瞅着他袖子上的黑色丝带,似乎是因为它,他们再一次提醒他要加快步伐。

我要快点,我要快点,乔戈对自己说,虽然会辛苦难受。不要担心,我会及时在日落前赶到那里去交税的。不假思索地,或许是因为他突然产生的怒气,又也许仅仅是因为那些陌生人的建议,他真的加紧了脚步。

现在他更是独自一人在路上了,这条路穿过一片被古老的河流冲刷得满是沟壑的台地。他四周的土地荒废掉了,没有开垦。他想他是听到了远处的雷声,于是抬头看了看。一架孤零零的飞机正缓慢地在云间飞行。他的目光追随着那架飞机有好一会儿。他曾经听说过在邻近地区有一架客机每周都会飞经一趟,从地拉那飞去另一个遥远的欧洲国家,但他以前从没见过那架场机。

飞机消失在云层中之后,乔戈才觉察到脖子有点疼,此时才发觉自己已经盯着飞机有好长一段时间了。飞机飞过的天空是一片广阔的空寂,乔戈下意识地叹了口气。他突然间觉得饿了,于是环顾四周,想找到一截树桩或是石头,好坐下来吃他从家里带来的面包和羊奶干酪,但是路的两边只有裸露的土地和干涸的河道,再无他物。我再往前走一点点吧,他对自己说。

又是一段半小时的行走,然后他看见了远处一家小客栈的屋顶。他从一条岔道走下公路,用几乎是跑的速度向那家客栈奔去。在客栈门前他停顿了片刻,然后进去了。这是一家普通的客栈,像这个山区所有其他的客栈一样,没有任何标记牌,屋顶是尖的,散发着稻草的气味,有一个大的公共休息室。长橡木桌的两边都留有许多烧焦的痕迹,一些客人坐在椅子上,那些椅子都是用同样的木头制成的。其中两人埋头于装满豆子的碗,狼吞虎咽地吃着。另一个人两眼无神地看着空空的桌面,用手撑着脑袋。

乔戈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他感觉到他的来复枪的枪口摩擦着地面。他把武器从肩头拿下来,放在大腿上,然后摇了摇头,把斗篷上浸满雨水的兜帽甩到后面。他感觉到身后有个人,此时才注意到通向楼上的楼梯两侧都坐满了其他山民,他们要么坐在黑羊皮上,要么坐在羊毛口袋上。他们中的一些人靠在墙上,咬着沾满乳浆的玉米面包。乔戈想,他应该从桌旁起身,像他们那样,从他的袋子里拿出他的面包和干酪,但是就在那一刻,豆子的香味飘进了他的鼻孔,立刻,他就非常非常渴望一盘热豆子。父亲给了他一枚硬币,但是乔戈不清楚是否可以花掉它,还是说要把它原封不动地带回去。正当他犹豫的时候,乔戈一直没有注意到的店主出现在他面前。

“要去欧罗什的库拉吗?”店主问道,“你从哪里来?”

“从布雷泽夫托赫特来。”

“那你一定是饿了。要不要吃点什么?”

店主又瘦又丑。乔戈想这个人一定心术不正,因为他在说“要不要吃点什么”的时候,并没有看着乔戈的眼睛,而是看着乔戈袖子上的黑色丝带,似乎在说,“如果你要为你制造的谋杀付出五百格罗申,那么往我的店里扔下其中的两个,也不会就到了世界末日。”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店主再一次问道,他最终把目光从乔戈的袖子上移开,但是仍然没有看着乔戈的脸,而是看着一旁。

“一盘豆子。”乔戈说。“多少钱?我自己带了面包。”

他的脸红了,但他不得不问这个问题。他不能用付血税的钱买任何东西。

“十五个格罗申。”店主说。

乔戈欣慰地呼了一口气。店主转身走了,稍后他端着一个装满了豆子的木碗回来了,乔戈这才发现原来他是个斜眼。似乎是为了忘却,他埋头于豆子碗,开始迅速地吃起来。

“你要来点咖啡吗?”店主来拿空碗的时候问道。

乔戈迷惑地看着他。他的眼神似乎在说,不要引诱我。我的钱袋里是有五百格罗申,但我宁肯给你我的脑袋(主啊,他想,那就是我的价格,从现在起三十天,我的脑袋的价格,甚至不到三十天,二十八天),因为这钱袋里的钱都是属于欧罗什的库拉的。但是店主(他似乎猜到了乔戈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又补充道:

“很便宜,只要一角钱。”

乔戈不耐烦地点点头。店主在椅子和桌子间困难地移动着,收走脏餐具,带来干净的,然后再一次消失,最后他端来了一杯咖啡。

乔戈正在吸饮咖啡的时候,一小伙人进入了客栈。他们的进入引发了一阵骚动,人们都转过头来,跋脚的店主立刻迎上前去,乔戈猜新来者一定是这个地区的知名人物。他们中的一个——那个立刻就走到房间中心的人,是个矮个儿,长着一张冷漠的、没有血色的脸。他之后进来的那个人穿得像个城里人,但是非常古怪:他穿着一件格子花纹的夹克,裤子很长,塞进了靴子里。第三个人长着一张生硬的面孔,眼里满是不屑。但是很明显,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矮个子身上。

“阿里·比那克,阿里·比那克。”人们开始在乔戈身边低语。乔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几乎不敢相信,在此处,他本人,居然会跟卡努法典最尊贵的阐释者,那个他从童年起就听说过的人物,身处同一间客栈。

店主迈着古怪的横步,邀请那支小小的队伍到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去,那显然是为这些与众不同的客人们预留的。

矮个儿男人向大家打了一声简短的招呼,便跟随店主走了,并没有朝左右两边看上一眼。他虽然名声在外,本人却是惊人的平和,压根儿不像有些人的臭脾气,因为个儿矮就以傲慢不逊的姿态来彰显自己的重要性,生怕人家看轻自己。相反,他的行动,他的脸庞,尤其是他的眼睛,都表明他是一个既理性又冷静的人。

新来者们进入了另一个房间,但是因为他们而产生的低语并没有结束。乔戈已经喝完了咖啡,但他知道此刻是个好机会,便乐于坐在这儿,听着人们热烈的评论。阿里·比那克为什么来这儿?他很好奇。无疑是来解决某个复杂的案子的。此外,他一生都在解决类似的事务。当那些长者们就法典的阐释不能统一时,他们就一个省一个省、一个旗一个旗地把他请去,就困难的事务征求他的意见。在辽阔无尽的北拉夫什高原上的数百个阐释者中,和阿里·比那克齐名的不超过十个。因此他在这个地方或那个地方出现不是无缘无故的。这一次也是。有人说,他是来解决一个紧迫的边界问题的,就在明天,在邻旗。但是另一个人是谁,那个浅色眼睛的人?他是谁?他们说他是阿里·比那克经常带着跟随他处理棘手事务的一名医生,尤其是需要为所负之伤赔钱的时候。那好,如果是那样的话,阿里·比那克就不是为解决边界争端而来,而是另有其因,因为医生肯定跟边界问题没有什么关系。也许他们自始至终就误解了。有些人又说,实际上他来这里是因为另外一桩事,非常复杂,是几天前发生在离高原很远的一个村庄里的。在一场争吵引发的相互射击中,一个女人由于当时正好在争斗的现场,因此在交火中被打死了。她还怀着孕,是个男孩——事后把孩子取出来的时候证明了这一点。村中的长者们为究竟该谁来给这个婴儿报仇感到困惑。阿里·比那克难道是来解决这个案子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