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8页)

但是阿里那拨古怪的随从中的另外一个人是谁?就像所有其他问题一样,这里有一个答案。他是某种公务员,干的事儿就是丈量土地,但是他有个该死的称呼(只有魔鬼才记得住)叫做什么什么者,这个词儿你如果不是拧着舌头还真说不出来,几,几……对了,应该是“几何学者”。

噢,那就一定是跟边界事务有关了,如果这位几何学者(无论你把他叫做什么都行)在这儿的话。

乔戈想待得久一点儿,好听客栈里的人说到更多的东西,但是如果逗留,他就得冒不能及时赶到城堡的风险。他突然间站了起来,好让自己不要再被这些闲谈轶事吸引。他付了豆子和咖啡的钱,准备离开,在最后一刻他记起了要再问一次路。

“你走上公路,”店主说,“然后,当你走到‘婚礼客人之墓’,那里会有一个岔路牌,你就走右边,别往左边去。听好了,岔路牌的右边。”

乔戈走出客栈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空气非常潮湿,天像早晨时一样阴云密布。正如你无法猜到有些女人的年龄一样,此刻你也无法判定时间。

乔戈继续走着,试图让脑子里什么也不想。道路无止境地向前延伸,两边都是灰色的荒地。他的目光落在了沿路分散着的一些被太阳烤得半焦的坟墓上。他想这些应该就是“婚礼客人之墓”了。然后,因为公路并没有在那里分岔,他又觉得婚礼客人之墓应该还在前面更远一些的地方。事实的确如此。十五分钟后,它们出现了。跟其他墓地一样,这些坟墓已经下陷,但更显凄凉,还覆盖着苔鲜。他经过它们的时候,想象着他在早上遇见的那拨婚礼客人,他们转过身回来,把自己埋进了这些坟墓里,在这里永远地居住下去。

依照店主的建议,他选择了公路右边的岔路。他一边走,一边强迫自己不要再转过头去看那片墓地。有好一阵子,他试图心无杂念,只是单纯地行走。他甚至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隆起的山梁的一部分,四周云雾缭绕。他也不清楚自己这样懒散地走了多长时间,只是想一直这么走下去,但是突然间,前方有东西把他的思绪从岩石和雾霭中迅速地拉了回来,那是一座房屋的废墟。

乔戈继续走着,斜眼看着那些废墟。他忽地跳过路边一条狭窄的水沟,又跨了两三步到达了那堆烧过了的石头边。一瞬间,他呆住了,然后,就像是面对一个垂死者的身体,试图要找到其伤口,猜测是什么武器伤的他一样,他走到房屋的一个角落,弯下身去,移开了几块石头,在另外三个角落他也这么做了,于是看见那些基石已经从底座上抽掉了。他知道这是一座违反过好客法律的房子。除了烧掉它,还有更进一步的惩罚措施,依据卡努法典,这一措施是为那些发生了最严重罪行的房子而准备的。那所谓最严重的罪行就是——出卖被贝萨保护的客人。

乔戈记起几年前,当贝萨被违犯时他的村中执行的惩罚。杀人者被聚起来的村民们打死,而且被宣布说他的命不值得为之复仇。接下来,客人被害的那座房子就被烧毁了,丝毫不考虑房子里住着的其他人并没有参与那场谋杀。屋主本人第一个站出来驱赶放火者,拿着斧子冲着房子嚷道:“让我当着村里和旗里的面洗清我的罪恶!”他身后就是拿着火把和斧子的整个村庄的男人们。那之后好几年,人们只能用左手从大腿下把东西递给屋主,为的是提醒他他应该为其客人之血报仇。因为一个人可以为父亲、兄弟,甚至是儿子的血而复仇,却没有人心甘情愿为客人之血卖命。谁知道这家人干了什么背信弃义的事呢,乔戈自语道。他从靴子里倒出两颗小石子,它们滚到一旁,发出一声闷响。他环顾四周,看周围是否还有其他房屋,但除了二十步远的另一处废墟外别无他物。那意味着什么呢?他想知道。他机械地朝那堆废墟跑去,绕着它看,在四角看见了跟上一处废墟同样的景象。所有的基石都被抽掉了。难道是整个村子都被惩罚了?他又往前走了一点儿,就又出现了一处废墟。于是他相信确实如此。好几年前他听说过一个远方的村子违犯了贝萨,因此被旗里惩罚。在关于两个村子的边界问题的一场争端中,一位中间人被打死,旗里规定他被害之处的那个村子有义务为他复仇,那个村子不假思索地表示说不愿意,于是旗里决定,整个村子必须被毁掉。

乔戈脚步轻缓地走着,像一个影子,从一处废墟走到另一处废墟。那个让整个村子都卷入其死亡的人是谁?那些沉默的废墟是可怕的。一只只在夜里才能听见其鸣叫的鸟儿此刻正“嗽——嗽”地叫着,乔戈想起他没有多少时间去库拉了,于是再次寻找公路。沉沉的静寂在鸟鸣之后再度来临,乔戈再次问自己那个给整个村子带来噩运的人是谁。“傲-傲!”回答他的就是这个声音,听起来像是他的名字,“乔戈-乔戈。”他笑了,对自己说:“现在你听到的只不过是些单纯的声音罢了,别想太多了。”然后转身朝道路走去。

他又继续前进了一段路程,似乎是为了摆脱那座被毁的村庄给他带来的压抑感,他努力地试图回忆起法典中描述的那些最轻微的惩罚。出卖客人是最不常见的,因此烧毁房屋,甚至是毁灭整个村庄,就更稀有了。他记起来,程度不那么严重的违犯意味着把有罪之人及其所有亲属从旗里驱逐出去。

乔戈注意到,当那些惩罚一下子聚集到他的想象中时,他的步子加快了,他似乎想要逃离它们。惩罚有许多种:排斥——罪人被永远隔离(被从葬礼、婚礼中排除,甚至连借面粉的权利都没有);收回他耕种自己土地的权利,同时伴随着破坏他的果树;他的家庭被强制禁食;禁止携带武器(无论是用肩背还是别在腰带上)一到两周;被锁链锁住或是本宅软禁;如果犯事的是这所房子的主人或女主人,那么剥夺其在家庭中的权威地位。

给自己家庭招致惩罚的可能性折磨了他很长一段时间,那种痛苦从轮到他为他哥哥报仇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他无法忘却一月的那个冰冷的早晨,他的父亲把他叫到楼上的大房间,好跟他私下谈谈。天色特别亮,天空和刚落的雪都闪着炫目的光,整个世界像玻璃一样耀眼,如水晶般剔透,看起来好像它会随时解体,然后碎成千片万片。在这样的早晨,父亲总要提醒他他的义务。乔戈坐在窗前,听父亲跟他讲述血的故事。整个世界都沾染着血。血在雪上闪着红光;血汇聚成池然后扩散凝固……然后乔戈明白了,所有的红色都存在于自己的眼中。他听父亲说着,低着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第一次,不知为何,他在脑中不断告诉自己一个不听话的家族成员将要遭遇的所有惩罚。他不愿意承认他憎恶杀人。那个早晨,父亲试图在他心中种下对科瑞克切家族仇恨的种子,但他却更为窗外的一片耀眼所迷醉。乔戈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中怎么也起不了恨意,一个原因也许就是那个想点燃恨意的人——他的父亲—本身就是一个冷酷的人。看来很久以前,经过了无休止的世仇争斗后,所有的仇恨已经慢慢冷却了,又或许那些仇恨从来没有存在过,他的父亲在白费日舌……乔戈害怕地、近乎恐惧地明白过来,他对那个他必须去杀的人恨不起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的脑海中时常会浮现出那些对家族叛逆者的惩罚,他开始明白,他在内心里已经准备好不要去做杀戮的事。但是与此同时,他知道让自己不着边际地去想象家里要给他的惩罚是无用的。就像他知道的其他因为违犯家族世仇的规则的人,总有其他的惩罚,那些会更严苛、更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