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8页)

马车离开那个阴暗的村子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再一次告诉自己,他推迟与妻子吵架的原因就是因为害怕。我怕她可能会说出来的话,他想。我害怕,但是为什么?

他应该承担责任的感觉在旅行中甚至变得越发强烈起来了。实际上那种感觉早就有了,也许他进行这次旅行就是为了去掉这种感觉,却收到了相反的效果。而现在,显然,迪安娜的反应可能是和他的负罪感有关——他的内心于是越发颤抖了。不,最好是在这场可怕的考验里她能始终保持沉默,最好她能变成一具木乃伊,那他就永远听不到她说出那些让他害怕的话了。

在某些路段地面是坑坑洼洼的,马车颠簸得很厉害。当他们经过一些雪水融化成的小水洼时,她问他:“我们去什么地方吃午饭?”

他转过头来,很吃惊。那些简单的话语让他觉得温暖。

“什么地方都行,”他说,“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没有,没有,随便吧。”她说。

他想把整个身体转向她,但是又感觉到一种奇怪的疑虑,似乎他在身边放置了一块易碎的玻璃物品,使他动弹不得。

“我们可能要在客栈里过夜了。”他说,并没有转过头去。

“如果你想的话。”

他感觉到胸前袭来一阵暖流。所有这一切都再简单不过了,他是习惯了复杂事物的人,如果没有在旅行的一开始经历疲惫、头痛以及诸如此类的辛劳和厌倦,他可能就不会珍惜此刻眼前的宁静和温暖了。

“去某个客栈,”他说,“就去我们曾经去过的第一个客栈吧。”

她点头表示同意。

也许那样真的要好许多,他愉快地想。他们曾经在陌生人的家中过夜,和朋友的朋友,或者更准确地说,和有着一个唯一起源的朋友链上的一环。那起源便是他们与之度过旅行第一夜的那个人,那是他们以前认识的唯一的一个人。每一夜都是同一场景或多或少的重复—欢迎词、起居室里壁炉边的谈话,谈一些诸如天气、牲畜、政府之类的话题。然后是晚宴,伴随着深思熟虑小心翼翼的措辞,然后是咖啡,接下来是第二天早晨,他们的离开,依据传统有人送他们到村子的边界。总之,所有那一切对于一位年轻的新娘来说都是十分无聊的。

“一家客栈!”他在脑中喊道。一家路旁的普通客栈,那可能就是拯救停留的地方。为什么他不早点想到呢?我是多么笨啊!他愉快地对自己说。一家客栈,即使是一家散发着牲畜味儿的肮脏的客栈,都会因为让他们共处一室而让他们更贴近,哪怕那里的物质条件不好,不能提供舒适的服务,但对于他们这对临时的客人来讲,能够让他们栖息,让他们相互温暖,已经是非常非常让人愉快的了。

很快路边就隐隐出现了一家客栈。它在十字大道与旗里的主干道的交叉路「J附近的一块贫疮的土地上,那周围看不到村庄,也看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迹。

“你们供应吃的吗?”巴西安一进大门就问道。

店主是个又高又愣的家伙,眼睛半眯着,嘴里哼哼着说:‘有冷豆子。”

看见迪安娜和拎着旅行袋的马车夫后,店主开始活跃起来,当听见马匹嘶鸣时他变得更加殷勤了。他揉了揉眼睛,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欢迎,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可以提供给你们煎鸡蛋和奶酪。我还有梅子酒呢。”

他们在一张橡木桌末端坐下,像大多数客栈那样,那张桌子占据了公共休息室的很大一部分面积。两个坐在地板角落里的山民往他们这儿好奇地看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在睡觉,头搁在她孩子的摇篮上。在她近旁,在一堆五颜六色的袋子上,有人放了一个拉枯特琴。

他们一边等待着店主去端吃的来,一边环顾着四周。

“别的客栈要活跃些,”迪安娜最终说,“这一家太安静了。”

“去别处要更好些,你是不是这样想?”巴西安看着表,“但是今天

都这个点儿了……”他的思绪停留在别处,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桌面。“但是这里看上去也不坏,对不对?”

“那倒是,尤其是从外面看上去。”

“它有一个尖顶,是你喜欢的类型。”

她点了点头。尽管她一副倦容,但是表情却缓和了些。

“我们今晚在这里睡吗?”

巴西安一边说着这话,一边觉得心跳得厉害,仿佛是偷偷地。我是怎么了?他对自己说。

当他们还没有结婚时,她第一次去他那里,他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激动过,她都已经是他的妻子了。这足以让你疯狂,他想。

“只要你喜欢。”她说。

“那是什么意思?”

她惊讶地看着他。

“你问我,如果咱们在这儿睡,我是否愿意,对吗?”

“而你愿意吗?”

“愿意啊,当然了。”

那太棒了,他想。他想吻她了,这个在过去几天里折磨得他痛苦不堪的女子。一阵暖流,或者说一种他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席卷了他。在被分开这么多个夜晚之后,他们终于可以睡在一起了,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区的小客栈里,在这些隔绝的道路间。幸运啊,真的,事情居然会这样发展。如果不是这样,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男人们如果不是在极特殊的场合下很少会经历的那种感觉——重温对自己所爱的女人的第一次拥抱。她在这些天里已经变得太遥远了,他发现他在重新发现她,认识她,像他们结婚之前那样。进一步说,这第二次发现对他来说要更加甜蜜,并且更加让人不安。人们说它是一场不会给带来任何好处的病态的风,这话是对的。

他感觉到有东西在他后面移动,并且突然间,出现在他眼皮底下,就像是从平凡世界里冲他而来,是某种散发着辛辣味儿的圆形物体,而且毫无益处—是放着煎鸡蛋的盘子。

巴西安抬起头。

“你们今晚还有好房间吗?”

“有,先生,”店主自信地说,“有一个带壁炉的房间。”

“真的吗?那太棒了”

“哦,是的,”店主继续说道,“这一带的客栈都没有那样的房间呢。”

我真走运,巴西安想。

“你们一吃完饭我就带你们过去。”店主说。

“真好。”

他没有食欲。迪安娜也没有吃她的那份煎蛋。她要了一些奶油干酪,但是留在盘子里没有动,因为它们又干又硬。然后她又要了一些酸牛奶,最后又要了鸡蛋,但是这一次是水煮的。巴西安也要了同样的食物,可是他什么也没吃。

饭后他们上楼去看房间。店主说的那个让高原地区的所有客栈都嫉妒的房间,其实完全可以想象:有一两扇窗户,都有木头的百叶窗,都朝北,有一张铺着厚羊毛床罩的大床。还真有一个壁炉,炉膛里积满了灰。